“我临走的时候,王抚台跟我谈了好些时候,他的后事都托了我。他最钟爱的小儿子,名叫苕云,今年才五岁,要寄在我名下。我说等我上海回来再说。这些话,没有第三个人晓得,你跟他说了,他自然会相信是我请你去的。”
这是最好的征信办法,萧家骥问清楚了“苕云”二字的写法,紧记在心。但是,一时还不能走,先要想办法找只小船。
小船是有,过往载运逃难的人的渡船,时有所见,但洋兵荷枪实弹,在沙船上往来侦伺,没有谁敢驶近。这就要靠李得隆了,借了孔联络官的望远镜,看准远远一只空船,泅水迎了上去,把着船舷,探头见了船老大,先不说话,身上摸出水淋淋的一块马蹄银,递了过去。真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很顺利地雇到了船。
这时天色将暮,视界不明,却更易混上岸去。胡雪岩亲自指点了方向,就在将要开船时,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喂,喂,船老大,你贵姓?”船老大指指水面:“我就姓江。”
“老江,辛苦你了。”胡雪岩说,“你把我这位朋友送到岸上,回来通个信给我,我再送你十两银子。决不骗你。如果骗你,教我马上掉在钱塘江里,不得好死。”
听他罚得这么重的咒,江老大似乎颇为动容,“你老爷贵姓?”他问。
“我姓王。”
“王老爷,你老人家请放心,我拿这位少爷送到了,一定来报信。”
“拜托、拜托!”胡雪岩在沙船上作揖,“我备好银子在这里等你,哪怕半夜里都不要紧,你一定要来!你船上有没有灯笼?”
“灯笼是有的。”江老大也很灵活,知道他的用意,“晚上如果挂出来,江风一吹,马上就灭了。”
“说得有理。来,来,索性‘六指头搔痒’,格外奉承你了。”胡雪岩另外送他一盏燃用“美孚油”的马灯,作为报信时挂在船头的信号,免得到时洋兵不明就里,误伤了他。
等萧家骥一走,李得隆忍不住要问,何以要这样对待江老大,甚至赌神罚咒,唯恐他不信似的,是不是不放心萧家骥?
“已经放他出去了,没有什么不放心。”胡雪岩说,“我是防这个船老大,要防他将人送到了,又到长毛那里去密告讨赏。所以用十两银子拴住他的脚,好教他早早回来。这当然要罚咒,不然他不相信。”
“胡先生,实在服了你了,真正算无遗策。不过,胡先生,你为啥又说姓王呢?”
“这另外有个缘故,钱塘江摆渡的都恨我,说了真姓要坏事。你听我说那个缘故给你听。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的胡雪岩,还在钱庄里学生意。有一次奉命到钱塘江南岸的萧山县去收一笔账款。账款没有收到,有限的几个盘缠,却在小菜馆里掷骰子输得只剩十个摆渡所需的小钱。
“船到江心,收钱了。”胡雪岩说,“到我面前,我手一伸进衣袋里,拿不出来了。”
“怎么呢?”李得隆问。“也叫祸不单行,衣袋破了个洞,十个小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漏得精光。钱塘江的渡船,出了名的凶,听说真有付不出摆渡钱,被推到江里的事。当时我自然大窘,只好实话实说,答应上岸到钱庄拿了钱来照补。可是说破了嘴都无用,硬要剥我的衣服。”
“这么可恶!”李得隆大为不平,“不过,难道一船的人,都袖手旁观?”
当然不至于,有人借了十文钱给他,方得免褫衣之辱。但胡雪岩经此刺激,上岸就发誓:只要有一天得意,力所能及,一定买两只船,雇几个船夫,设置来往两岸不费分文的义渡。
“我这个愿望,说实话,老早就可以达到。哪知道做好事都不行!得隆,你倒想想看,是啥道理?”
“这道理好懂。有人做好事,就有人没饭吃了。”
“对!为此钱塘江摆渡的,联起手来反对我,不准我设义渡。后来幸亏王抚台帮忙。”那时王有龄已调杭州知府,不但私人交情上帮胡雪岩的忙义不容辞,就是以地方官的身份,为民造福,奖励善举,亦是责无旁贷的事。所以一方面出告示,不准靠摆渡为生的人阻挠这件好事,一面还为胡雪岩请奖。
自设义渡,受惠的人,不知凡几。胡雪岩纵非沽名钓誉,而声名洋溢,就此博得了一个“胡善人”的美名。只是钱塘江里的船家,提起“胡善人”,大多咬牙切齿,此所以他不肯对江老大透露真姓。
小小的一个故事,由于胡雪岩心情已比较开朗,恢复了他原有的口才,讲得颇为风趣,所以李得隆听得津津有味,同时也更佩服了。
“胡先生,因果报应到底是有的。就凭胡先生你在这条江上,做下这么一桩好事,应该绝不会在这条江上出什么风险。我们大家都要托你的福。”
这两句话说得很中听,胡雪岩喜逐颜开地说:“谢谢!谢谢!一定如你金口。”
不但胡雪岩自己,船上别的人,也都受了李得隆那几句话的鼓舞,认为有善人在船,必可逢凶化吉。因而也就一下子改变了前两天那种坐困愁城,忧郁不安,令人仿佛透不过气来的氛围。晚饭桌上,兴致很好,连不会喝酒的李得隆也愿意来一杯。
“说起来鬼神真不可不信。”孔联络官举杯在手,悠闲地说,“不过行善要不叫人晓得,才是真正做好事。为了善人的名声做好事,不足为奇。”
“不然。人人肯为了善人的名声,去做好事,这个世界就好了。有的人简直是‘善棍’。”胡雪岩说,“这就叫‘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
“什么叫‘善棍’?”李得隆笑道,“这个名目则是第一次听见。”
“善棍就是骗子。借行善为名行骗,这类骗子顶顶难防。不过日子一久,总归瞒不过人。”胡雪岩说,“什么事,一颗心假不了。有些人自以为聪明绝顶,人人都会上他的当,其实到头来原形毕露,自己毁了自己。一个人值不值钱,就看他自己说的话算数不算数。像王抚台,在我们浙江的官声,说实话,并不是怎么样顶好。可是现在他说不走就不走,要跟杭州人同祸福,共存亡,就这一点上他比何制台值钱得多。”话到这里,大家不期而然地想到了萧家骥,推测他何时能够进城,王有龄得到消息,会有什么举动?船上该如何接应?“举动是一定会有举动的。不过——”胡雪岩忽然停杯不饮,容颜惨淡,好久,才叹口气说,“我实在想不出,怎样才能将这批米运上岸。就算杀开一条血路,又哪里能够保得住这条粮道畅通?”
“胡先生,有个办法不晓得行不行?”李得隆说,“杭州不是有水城门吗?好不好弄几条小船,拿米分开来偷运进城?”
“只怕不行——”话刚说得半句,只听一声枪响,随即有人喊道:“不能开枪,不能开枪,是报信的来了。”于是胡雪岩、李得隆纷纷出舱探望,果然,一点星火,冉冉而来,渐行渐近,看出船头上挂的是盏马灯。等小船靠近,李得隆喊一声:“江老大!”
“是我。”江老大答应着,将一根缆索抛了过来。李得隆伸手接着,系住小船,将江老大接了上来,延入船舱。胡雪岩已将白花花一锭银子摆在桌上了。“那位少爷上岸了。”江老大说,“我来交差。”
“费你的心。”胡雪岩将银子往前一推,“送你做个过年东道。”
“多谢,多谢。”江老大将银子接到手里,略略迟疑了一下才说,“王老爷,有句话想想还是要告诉你:那位少爷一上岸,就叫长毛捉了去了。”
捉去不怕,要看如何捉法,胡雪岩很沉着地问:“长毛是不是很凶?”
“那倒还好。”江老大说,“这位少爷胆子大,见了长毛不逃,长毛对他就客气点了。”
胡雪岩先就放了一半心,顺口问道:“城里有啥消息?”
“不晓得,”江老大摇摇头,面容顿见愁苦,“城里城外像两个世界。”
“那么城外呢?”
“城外?王老爷,你是说长毛?”
“是啊!长毛这方面有啥消息?”
“也不大清楚。前几天说要回苏州了,有些长毛摆地摊卖抢来的东西,三文不值两文,好像急于脱货求现。这两天又不听见说起了。”
胡雪岩心里明白,长毛的军粮亦有难乎为继之势,现在是跟守军僵持着,如果城里有粮食接济,能再守一两个月,长毛可以不战自退。但从另一方面看,长毛既然缺粮,那么这十几船粮食摆在江面上,必启其觊觎之心。如果调集小船,不顾死命来扑,实在是件很危险的事。因此,这晚上他又急得睡不着,心心念念只望萧家骥能够混进城去,王有龄能够调集人马杀开一条血路,保住粮道。只要争到一天的工夫,就可以将沙船撑到岸边,卸粮进城。
生死诀别
萧家骥果然混进城了。被捕之时,长毛就对他“另眼相看”,因为凡是被掳的百姓,没有不吓得瑟瑟发抖的。只有这个“新家伙”——长毛对刚被掳的百姓的通称——与众不同。因此别的“新家伙”照例双手被缚,这个的辫子跟那个的辫子结在一起,防他们“逃长毛”。对萧家骥却如江老大所说的,相当“客气”,押着到了“公馆”,问话的语气亦颇有礼貌。
“看你样子,是外路来的。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行当?”一个黄衣黄帽,说湖北话的小头目问。
“我姓萧,从上海来。”萧家骥从容答道,“说实话,我想来做笔大生意。这笔生意做成功,杭州城就再也守不住了。”
那小头目听他口气不凡,顿时肃然起敬,改口称他:“萧先生,请问是什么大生意?怎么说这笔生意成功,他们杭州就会守不住?”
“这话我实在不能跟你说。”萧家骥道,“请你送我去见忠王。”
“忠王不知道驻驾在哪里,我也见不着他,只好拿你往上送。不过,萧先生,”那小头目踌躇着说,“你不会害我吧?”
“怎么害你?”
“如果你说的话不实在,岂不都是我的罪过?”
萧家骥笑了,见此人老实可欺,有意装出轻视的神色,“你的话真叫人好笑,你怎么知道我的话不实在?我在上海住得好好的,路远迢迢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跟你实说吧,我是英国人委托我来的,要见忠王,有大事奉陈。”他突然问道,“请问尊姓大名?”
“我叫陆德义。”
“见了忠王,我替你说好话,包有重赏。”李秀成治军与其他洪杨将领,本自不同,一向注重招贤纳士,所以陆德义听了他这话,越发不敢怠慢。“萧先生,”他很诚恳地答道,“多蒙你好意,我先谢谢。不过,今天已经晚了,你先住一夜。我一面派人禀报上头,上头派人来接。你看好不好?”
这也不便操之过急,萧家骥心想,先住一夜,趁这陆德义好相与,打听打听情形,行事岂不是更有把握?便即欣然答道:“那也好。我就住一夜。”
于是陆德义奉之为上宾,设酒款待。萧家骥跑惯长江码头,而陆德义是汉阳人,因而以湖北近况为话题,谈得相当投机。
最后谈到杭州城内的情状,那陆德义倒真不失为忠厚人,愀然不乐,“真正是劫数!”他叹口气说,“一想起来,叫人连饭都吃不下。但愿早早破城,杭州的百姓,还有生路,再这样围困着,只怕杭州的百姓都要死光了。”
“是啊!”萧家骥趁机说道,“我来做这笔大生意,当然是帮你们,实在也是为杭州百姓好。不过,我也不懂,忠王破苏州,大仁大义,百姓无不感戴。既然如此,何不放杭州百姓一条生路?”
“现在是骑虎难下了。”陆德义答道,“听说忠王射箭进城,箭上有封招降的书信,说得极其恳切,无奈城里没有回音。”
“喔!”萧家骥问道,“招降的书信怎么说?”
“说是不分军民满汉,愿投降的投降,不愿投降的遣散。忠王已经具本奏报‘天京’,请天王准赦满军回北,从这里到‘天京’往返要二十几日,‘御批’还没有回来。一等‘御批’发回,就要派人跟瑞昌议和。那时说不定又是一番场面了。”陆德义说,“我到过好多地方,看起来,杭州的满兵顶厉害。”
这使得萧家骥又想起胡雪岩的话,杭州只要有存粮,一年半载都守得住,因而也越发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所以这一夜睡在陆德义的“公馆”里,一遍一遍设想各种情况,盘算着如何能够取信于李秀成,脱出监视,如何遇到官军以后,能够使得他们相信他不是奸细,带他进城去见王有龄。
这样辗转反侧,直到听打四更,方始朦胧睡去。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突然惊醒,只听得人声嘈杂,脚步匆遽,仿佛出现了极大的变故。萧家骥一惊之下,睡意全消,倏然坐起,凝神静听,听出一句话:“妖风发了,妖风发了!”
这句话似乎在哪里听过,萧家骥咬紧了牙,苦苦思索,终于想到了,是沙船上无事,听胡雪岩谈过,长毛称清军为“妖”,“妖风发了”就是清军打过来了。
一想到此,又惊又喜,急忙起床,扎束停当。但又不敢造次,推开一条门缝,往外张望,只见长毛蜂拥而出,手中的武器,种类不一,有红缨枪、有白蜡杆、有大砍刀、也有洋枪——枪声已经起了,杂着呼啸之声,忽远忽近,忽东忽西,随着风势大小在变化,似乎清军颇不少。怎么办?萧家骥在心中自问。要脱身,此时是大好机会,但外面的情况不清楚,糊里糊涂投入枪林弹雨中,死了都只怕没人知道,岂不冤枉?然而不走呢?别的不说,起码要见李秀成,就不是一下子办得到的。耽误了工夫不说,也许陆德义就死在这一仗中,再没有这样一个讲理的人可以打交道,后果更不堪设想。就在这样左右为难之际,只见院子外面又闪过一群人,脚步轻,语声也轻,但很急促,“快,快!”有人催促,“快‘逃长毛’,逃到哪里算哪里!”
“逃长毛”是句很流行的话,萧家骥听胡雪岩也常将这三个字挂在口头,意思是从长毛那里逃走。而“逃到哪里算哪里”,更是一大启示。“逃!”他对自己说,“不逃,难道真的要跟李秀成做军火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