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报以矜持谦虚的微笑,拿话题又拉回到借款上:“我那一万银子,一到上海就可以备妥,是寄了来,还是怎么样?”
“不必寄来。”何桂清想了想说,“等我进京,自然是先到上海,由海道北上,一则路上比较平靖,再则也看看海运的情形。到了上海,我们见面再说。那时少不得还有麻烦你的地方。”
“好,好——”胡雪岩自告奋勇,“云公什么时候进京,先给我一封信,在上海备公馆,定船舱都归我办差。”
“‘办差’两个字请收回。”何桂清又踌躇着说,“倒是有一件,我动身至快也得端午前后,那时候,恐怕你已回杭州了。”
“我从杭州赶回上海。”胡雪岩答得极其爽利,“而且,我上海也有人,一切不需云公费心。”
谈话到此,酒也够了,胡雪岩请主人“赏饭”,吃完略坐一坐,随即起身告辞,何桂清仍旧用轿子将他送回金阊栈。阿巧姐正灯下独坐,在守候他回来。“你吃了饭没有?”
“吃过。”阿巧姐说,“一直想吃陆稿荐的酱猪肉,今天总算到口了。”说着,她服侍他卸衣洗脚,一面问起何桂清那里的情形。胡雪岩不便将那些如何进京活动调任的话告诉她,但除此以外,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因为何家的内眷亲属,他一个也不曾看到。
等上了床,阿巧姐在枕头上问他:“明天怎么样?想到哪里去?”“正事都办完了。明天哪里去逛一天?到苏州一趟,总不能说虎丘都不曾到过。”听他这一说,阿巧姐颇有意外之感,“我原以为你的事,总得有几天,才能办完。”她说,“这一来——”“怎么呢?”胡雪岩见她欲言又止,同样地感到诧异。“我本来想回木渎去一趟。现在看来不成功了。”“这倒无所谓。”胡雪岩问,“你去干什么?”“咦,你这话问得怪!我家在木渎,到了苏州不回去,说得过去吗?”
“喔!”胡雪岩脱口说,“你是去看老公?”“说得可要难听!”阿巧姐有些气急败坏地,“我是回娘家。”看她的神气,这不是假话,既然如此,胡雪岩觉得倒不妨问了下去:“你娘家还有什么人?”“娘老子,一个兄弟。”阿巧姐又说,“我看一看他们,有点钱带到了,马上回城。”“那得多少时候?”“一来一去,总要两天。”
“两天?”胡雪岩想了想说,“你明天就去,后天回来,一回来我们就走。”
“这样,”阿巧姐歉然地说,“明天不能陪你逛虎丘了。”“这倒无所谓。阿巧,”胡雪岩问道,“你跟你夫家,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只要有钱给他们,他们啥也不管。”阿巧姐用这样鄙夷不屑的口吻回答。
“钱是按月带回去?”
“有时一个月,有时两个月。钱多多带,钱少少带,没有一定。再也要看有没有便人。常常要托人,真麻烦。”
“与其如此,还不如一刀两断,也省得托人麻烦。”阿巧姐不响,看样子是有些为难,胡雪岩便在猜度她的为难是什么?
“一刀两断是可以,就怕他们狮子大开口。”“你倒说说看,大到怎样的程度?乡下人开口来也不见大到哪里去。”
“总要两千银子。”两千银子倒是狮子大开口了,在上海“长三”中,娶个红倌人也不过花到这个数目,而阿巧姐人虽不错,身价到底不值这么多。如果说一句“两千就两千”,这样出手,不能博得豪阔之名,倒有些像洋场新流行的俗语,成了“洋盘”。当然,这是因为从阿巧姐情不自禁地表现出对“何老爷”有“意思”以后,胡雪岩对她的兴趣已经打了折扣之故,否则他就不会有那样做“洋盘”的感觉。
于是他淡淡地答了句:“到了上海再说吧,手边也没有这么多银子。”
其实他带着三千银票,这样说是托词,阿巧姐原不曾作此期待,因而也不觉得失望。一宿无话,第二天起身,他实践前宵枕上的许诺,催阿巧姐回木渎。
“丢你一个人在客栈里,真不好意思。”阿巧姐说,“要么,你跟我一同去。”
这算什么名堂?乡下风气闭塞,阿巧姐这样带个“野汉子”回家,就算她自己不在乎,胡雪岩也觉得尴尬,所以摇着手说:“不要紧,不要紧!你一个人去好了。一个人在城里逛逛也很好。”
“那么,我明天一早就动身回来。大概中午就可以到了。”说着,便托金阊栈代为雇一顶来回的轿子,胡雪岩想想让她空手回去,自己一无表示,也不好意思,便取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说是送她父母买补药吃。阿巧姐自然高兴,上轿时便越发有那种依依不舍的神情了。
也不过是她刚走,何桂清又派人送了柬帖来,约他午间在狮子林小酌。胡雪岩正愁无处可去,自然是欣然许诺,给了回片,发了赏钱,坐轿进阊门,到玄妙观里喝了一碗茶,在庙市上买了几样小件的玉器,到了近午时分,就在庙前雇一顶小轿,去赴何桂清之约。
狮子林以假山出名,据说是倪云林亲手所经营,曲折高下,诡异莫测,何桂清亲自引导游览,随处指点,极其殷勤。一圈逛下来,去了个把钟头,走得累了,便觉得饮食格外有味,吃到半饱,话才多了起来。这种场合,自然不宜谈官场,谈商场则何桂清是外行,于是只好谈山水、谈风月了。有了几分酒意的何桂清,谈兴愈豪,话也更少顾忌,一谈谈到家庭,他忽然说道:“雪岩兄,我有件事,要腼颜奉托。内人体弱多病,性情又最贤惠,常劝我置一房妾侍,可以为她分劳,照料我的饮食起居。我倒也觉得有此必要,只是在江苏做官,纳部民为妾,大干禁例。这一次进京,沿途得要个贴身的人照料,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在上海或者在杭州,物色一个?”
“这容易得很。请云公说说看,喜欢怎样的人?”“就像阿巧姐那样的,便是上选。”何桂清脱口而答。胡雪岩一愣,细看一看他的脸色,不像饰词巧索,心里便好过些了,“我知道了。”他点点头,“总在云公动身以前,我必有以报命。”
“拜托,拜托!”何桂清说,“回头我先送五百两银子过来。请雪岩兄在这个数目之内替我办。”
“用不了这么多。”胡雪岩说,“云公也不必送来,办成了,我跟云公一起算,顺便还要讨赏。”
“言重,言重!该我谢媒。”
为人谋职
答应是答应下来了,回到金阊栈,细想一想,要找像阿巧姐这样的人,却真还不大容易。
“嗐——我傻了!”胡雪岩突破心头的蔽境,解决了难题,却带来怅然若失的情怀。
何必再去寻阿巧姐这样的人?阿巧姐不就在眼前?然而胡雪岩这一次撒手,跟放弃阿珠的感觉大不相同,当时移花接木将阿珠与陈世龙之间的那条红丝联系起来,不但心安理得,而且有快心惬意之感,如今要将阿巧姐送入别人的怀抱,心里却是酸溜溜的,很不好受。
因此一个人徘徊又徘徊,翻来覆去地在想,除此以外可还有更好的办法?这样蚁旋磨转的一直到天快黑,听得外面有人在喊:“胡大老爷!”
声音很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出门一看,才影影绰绰地辨清楚,是周一鸣。
“中午我来伺候,胡大老爷出去了?”“喔,对不起,失迎!”胡雪岩答道,“何学台约我逛狮子林。”“姨太太也不在?”“她回木渎去了。”胡雪岩又补了一句,“那不是小妾,你的称呼用不着。”
这也算是碰了一个钉子,周一鸣答不上来了,没话找话说了句:“胡大老爷怎不点灯?”
“啊!”胡雪岩这时才醒悟,自己也觉得好笑,说了一半实话,“我在想一件心事,想得出神了。老周,我们吃酒去。”
“是!”周一鸣赔笑说道,“我本来就打算做个小东,请胡大老爷喝杯酒。只怕胡大老爷不肯赏脸,不敢说。”
“笑话!啥叫不肯赏脸?你说得太客气了。”胡雪岩很中意周一鸣,想跟他谈谈,便很恳切地说,“我扰你的。不过,下馆子我可不去,不是怕你多花钱。第一,中午油腻吃得太多;第二,想看看苏州的小酒店是怎么个光景,跟我们杭州有什么不同。”
“胡大老爷这样说,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种专门吃酒的酒店,玄妙观前多得很,地方很干净,可以坐一坐。”
“那好,我们就走吧!”胡雪岩随手套上一件马褂,关照店伙计锁了门,与周一鸣雇了一辆马车进城。玄妙观前灯火辉煌,十分热闹,江宁失守,苏州成了全省的首善之区,文武官员,平空添了数百,大多不曾带家眷,公余无处可去,多集中在玄妙观前,闲逛的闲逛,买醉的买醉,市面要到二更才罢。
酒店家家客满,最后在一家字号叫“元大昌”的,找到了一副临街的座头,两个人坐下来,要了绍兴花雕,随即便有两三个青布衣衫,收拾得十分干净挺括的上了年纪的妇人,挽着篮来卖下酒的卤菜。那些鸭头和鸭翅膀,看样子很不坏,但味道不怎么样,好在胡雪岩旨在领略苏州酒店的情趣,不在口腹,倒也不甚介意。
等坐定了,吃过一巡酒,他放眼四顾,开始观察,苏州本地人雍容揖让,文文气气,一望而知,他们间壁一桌就是,两个都是白须老者,但一口道地的苏州话,却是其软无比,只听他们高谈阔论,也是一种乐趣。
四外烽火连天,这“元大昌”中却是酒温语软,充满了逸兴闲情,隔座那两位白须老者,谈的是嘉庆年间的旧话,谈砚台、谈宜兴的“供春壶”、谈竹雕,都是太平盛世,文人墨客的雅玩。
“人生在世,为什么?”胡雪岩忽生感慨,“就是吃吃喝喝过一生?”
这句话问得周一鸣直着眼发愣,不但不能回答,甚至也无从了解他的意思。
“我是说,像隔壁那两位老太爷,”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大概是靠收租过日子的乡绅。这样的人家,我们杭州也很多,祖上做过官,挣下一批田地,如果不是出了个败家精,安分度日,总有一两代好吃。本身也总有个把功名,好一点是进过学的秀才,不然就是二三十两银子捐来的监生,也算场面上的人物。一年到头无事忙,白天孵茶馆,晚上‘摆一碗’,逍遥自在到六七十岁,一口气不来,回老家见阎王,说是我阳世里走过一遭了。问他阳世里做点啥?啥也不做!像这样的人,做鬼都没有意思。”
这番不知是自嘲,还是调侃他人的话,周一鸣倒是听懂了,此人也算是有志向的人,所以对胡雪岩的话,颇有同感,“是啊!”他说,“人生在世,总要做一番事业,才对得起父母。”
有这句话,胡雪岩觉得可以跟他谈谈了,“老周,”他问,“听说你在水师,也是蛮有名的人物?”
“名是谈不到,人缘是不错。”周一鸣喝了口酒,满腹牢骚地说,“从前船户都叫我‘老总’,见了客气得很,现在都叫我老周,啥跑腿的事都要干。想想真不是味道。”
“你的意思,仍旧想回水师?”
“想也不行!”周一鸣摇摇头,“从前我那个长官,现在官更大了,听了他娘的小舅子的话,把我恨得要死。要想再回去补个名字,除非移名改姓,从小兵干起,那要干到什么时候才得出头?想想只好算了。”
“果真你要回去,我倒可以帮你的忙。”胡雪岩说,“想来水师管带,官也不会大到哪里去,我替你请何学台写封信,你看怎么样?”
“求得到何学台的信,我又不必回原地方了,何学台跟江苏巡抚许大人是同年,有何学台的信,我投到‘抚标’去当差,比原来的差使好得多。”
“那好!”胡雪岩说,“这上头我不大懂。明天我带你去见何学台,你当面跟他说。”
听得这话,再想到何桂清对胡雪岩的客气,料知他们交情极深,事必有济,所以他极其兴奋,连连道谢,应酬得格外殷勤了。
酒吃到六分,胡雪岩不想再喝,叫了两碗“双浇面”,一碗是焖得稀烂的大肉面,一碗是熏鱼面,两下对换,有鱼有肉,吃得酒醉饭饱,花不到五钱银子,胡雪岩深为满意。
“钱不在多,只要会用。”他说,“吃得像今天这么舒服的日子,我还不多。”
“这是因为胡大老爷晓得我做东,没有好东西吃,心里先就有打算了,所以说好。”
“这就叫‘知足常乐’。”胡雪岩说,“凡事能够退一步想,就没有烦恼了。”
这天晚上他再想阿巧姐的去留,就是持着这种态度,譬如不曾遇见她,譬如她香消玉殒了,譬如她为豪客所夺,这样每自譬一次,便将阿巧姐看得淡了些,最后终于下了决心,自己说一声:“君子成人之美!”然后叹口气,蒙头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