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他的穿着了解他的审美,从他的肤色和头发的光泽判断他的健康,从他伸出的手看他的经历,从他的肢体语言揣摩他的性格,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我要从他的眼睛偷看他手上有哪些牌。
我看着张姐下车,又看着肖总把车慢慢倒进餐馆门前的停车位。
和张姐去看厂时小林开的蓝色别克GL8不同,肖总开的是银色沃尔沃S80。一般私车很少买GL8,一般公车很少买S80。于是肖总还没下车,我就知道了这部车是他私人所有,我还知道了他的部分性格,注重安全,成熟稳重。
张姐冲我点点头,和我身后的李有喜示意了一下,算是打过了招呼。
似乎担心我会把这事搞砸了,她脸上有一丝不易觉察的严肃,小声地冲我说了一句:“都准备好了?”
我其实没太听清楚她在说什么,我是看她的口形猜出来的。我微微点点头,慢慢地说:“你放心。”
没有害怕,没有暴怒,不再虚荣,不再狂喜,我甚至目光飘远,看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发了一会儿呆。
然后,肖总下车了。
肖总看上去40岁左右,个子较高,比我要高半头,以至于我都要抬头看他。他不胖不瘦,身材匀称,上身穿一件淡灰色翻领T恤,下身穿蓝休闲牛仔裤,脚下穿的是一双暗灰色运动板鞋。
不考虑他的年龄的话,他的穿着打扮甚至像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气质和微软老板比尔·盖茨很像。当然,即使他穿着很随意,但谁也不敢轻视于他,因为谁都看得出来,有如此气质的人不是政界领导就一定是商业精英,或是小有成就的私营企业主。
从他的身材我知道他平时一定经常锻炼或很注意饮食搭配,从他的打扮我猜他并不重视今天的饭局,或者不认为这是一顿很严肃的商务饭局,从他脚上的鞋我敢赌他一定是个不喜欢束缚的人。
张姐瞄了我一眼,意思是让我准备好。她对走过来的肖总说:“肖总,这就是A公司的小陈了。”
然后笑着介绍肖总:“我的领导,肖总。”
肖总一笑,应该是习惯了张姐这样和他开玩笑,朝我伸出手来:“你好。”
几乎在他伸出手的同时,我的手也伸了出去:“你好,肖总。”
我和他不过对视了大概两秒的时间,但我感觉在这中间我们信息的交换和试探不亚于一场正式的战争。
我从他的穿着了解他的审美,从他的肤色和头发的光泽判断他的健康,从他伸出的手看他的经历,从他的手的温度和湿度感受他的心跳猜测他的情绪,从他的肢体语言揣摩他的性格,当然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我要从他的眼睛看他手上的牌。
我失望了,因为我在肖总的眼里除了正常的礼貌的热情洋溢外什么都看不到,那里就像有一个黑洞,我投射过去的任何物质都被它吞食。
我有时会看电视,从电视上的成功人士的眼神里学习和体会他们成功的原因,我发现肖总的眼神和他们很像,或者说快接近他们的眼神,明明看他热情洋溢掏心掏肺,但又留有分寸让你知难而退。
虽然肖总客客气气自自然然,但我还是知道了,我遇上的确实是一个从战场上杀出来的将军。
当然,我在看肖总的同时,他也在看我。我该怎么应对?
我反应过来,我最大的财富最可依赖的力量或许就是我的平静,我那经历了起落经历了重压后福至心灵大彻大悟后的平静,或者说无所谓也行。
没有害怕,没有暴怒,不再虚荣,不再狂喜。
扯远一点说,如果说肖总的眼神平常但实际在背后藏了万千兵的话,那我就表现得自然而然、内外同一。我以柔克刚,以无事取天下。
原来我已在不知不觉间做到了内外同一,原来我在生活重压之下创造了一个我个人历史上空前也可能绝后的成长速度。再次感谢失败,感谢生活,感谢失败和生活不管在任何时候都没忘了给我提示、指引乃至奖励。
肖总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之色,他抖了抖我的手:“陈生,年轻有为啊!”两秒之间,我们交换的信息已决定了很多东西,夸张一点说,甚至决定了这张单能走多远。
我陪笑:“哪里,肖总你过奖了。”
肖总的眼神在张姐的脸上轻轻划过,有如晚上的轻风,他仿佛在告诉张姐他对这个人的第一印象还算满意。张姐笑容满面,仿佛我的成就是她的成就,同时她还回送给肖总一个信息:游戏才刚刚开始。
我松开了肖总的手,介绍李有喜:“这是小李,很多具体工作都是他在做。”
肖总伸出手去,态度和蔼,客客气气,却多少有了一丝漫不经心:“你好。”
李有喜也长大了,他没有紧张,但伸出去的手隐含了一点不确定和犹豫:“你好。”
他们松开手,肖总转向我,我正在担心楼上的准备工作,稍犹豫了一下,肖总就开口了:“我们就别杵在这了,走吧?”
在这里,肖总说了一个“杵”字,一个很多很有水平的人并不愿意说的带有一丝土气的“杵”字,他在表现他的亲和力?
我仿佛如梦初醒,转身在前:“肖总,张姐,请。”
一路上,几乎所有的服务员都态度热情,笑容满面,重要的是他们的感情都比较真挚,真正让人感觉宾至如归。
搞得张姐都犯嘀咕:“这里服务员的素质还真不错,搞培训的人是一把好手。”
我在心里笑,老妈有神算之能,服务员们要是没吃她给我送来的瓜子,他们即使客气也不会这么热情吧?
我笑:“这也是我选在这里吃饭的一个原因。”接下来进入包房。
包房入口处一边站了一个端庄大方的美女,微微弯腰示意,并问候:“晚上好,欢迎光临。”
她们俩就是我选的,和我也算熟悉,所以我只是颔首回应。李有喜和她们也打过交道,也没有陌生感,所以他也没说话,回之以羞涩且暧昧的笑。
肖总很客气,回了句:“晚上好。”
张姐大大咧咧的像是没听到,又像是分了一下神没注意到,没回应服务员们的问候直接一脚迈进了包房。
根据我安排好的程序,我在楼下迎候肖总他们的时候,服务员就开始上菜摆盘,准备好包房里的一切。
也就是说,我们所看到的一切刚刚好。
我不知道别人的感觉,反正我的感觉是眼前的一切就像一个华丽无比的舞台,也有点像一套刚装修好新崭崭热腾腾的房子。不知是我的心理感觉还是真的有,我觉得饭桌的上空都飘浮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但只要敏感一点的人都能感受到的灵气。
饭桌上有最常见的川菜水煮鱼、毛血旺,有较出名的台湾菜生炒花枝、麻油猪肝,有纯粹从家里带来的材料做的清炒上海青和蓠蒿炒腊肉,也有钱老板推荐的他做得比较拿手的蟹肉蒸丝瓜、荷叶糯米蒸排骨。
所有的菜在灯光的照射下是艳的艳得灿烂,辣的辣到看了就冒汗,翠的翠到你觉得那就是玉雕成的,靓的靓到你相信那是风景。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我不敢说这桌菜做得多么出色多么伟大,但我敢说要把这些不同菜系的菜整合到一张桌上,并做到每个菜都有它的卖点和特色,有可能这世界没多少人能做到,或者说这世界都不会有几个人愿意去干这种傻事。
我偷瞄了一眼张姐,她回以赞许;我再看了一眼肖总,我分明看见他的眼睛眯了一下又马上放大。
女士优先,虽然椅子已经放在了一个很恰当的位置,我还是殷勤地帮张姐再拉远了点:“张姐,你坐。”
张姐很有风度:“谢谢。”
这时肖总已经自动自觉地在他的位置上坐好,李有喜不用说,他根本就不用我招呼。
话是要说的,没话都要找话说,我说:“我也不知道你们喜欢吃什么菜,所以随便弄了点,你们不要见怪。”
肖总说:“哪里哪里,你太客气了。”
都坐好后,我问:“两位看一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我朝站门口的服务员做了个动作,小姐立刻笑盈盈地过来了,绝对比最出色的航空公司的空姐还要笑得自然笑得甜美。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是真理。
肖总的眼光在桌上扫了一遍,和张姐交换过眼神后,语气中透出一种无可置疑的领袖风范:“我们四个人,这些菜,够了。”
我顺水推舟:“恭敬不如从命,听领导的。”
肖总说:“饭桌上没有领导,陈生,还是随意点好。”
那些一般人很看重的表面的尊重,还有你推我让的繁文缛节,肖总和张姐肯定早已看淡甚至厌倦,他们这种人要求的是更高的更有水平的重视及敬仰,而不是低水平的司空见惯的重复。
我双手抱拳:“好。”
第一道菜,开胃鸡汤。
我指着汤:“这是鸡汤,是用自家养的鸡熬的,你们尝尝,看看鲜不鲜。”
肖总说:“噢?”他喝了一口,眨了眨眼睛,“嗯,很鲜,”又轻饮了一口,仿佛刚才的话还不够表露他的心意,“确实很鲜。”
肖总这样评价一道菜的情况应该不多,张姐的表情很诧异,她什么话也不说,低头舀起一勺汤送到嘴里品尝了一下,不住点头:“嗯,是好喝。”再舀了一勺送嘴里,回味了一会儿觉得不爽,她端起汤碗来喝,停了一停,赞叹道:“这汤确实煲得不错。”
虽然对他们的反应早有预料,我还是备觉欣慰,就像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士兵终于迎来了最高统帅的嘉奖。
我笑着:“好喝的话你们就多喝点。”
张姐并不客气,她几口喝完,举手向服务员示意:“小妹,帮我再盛一碗。”
服务员笑靥如花地走近,轻手轻脚地把张姐的碗拿走。张姐这时问了一声:“小妹,能不能告诉我这汤是怎么做的,怎么这么鲜呢?”
服务员看了我一眼,笑着回答:“你问他就知道了。”
张姐转向我:“除了鸡是自家养的外,还有其他原因吧?”
我笑了,没正面回答:“应该有,不过具体我也不太清楚,这个要去问厨师。”
张姐的样子很认真:“嗯,那你待会儿帮我问问,我回家也学着煲去。”我不禁好奇,感觉张姐不是那种喜欢做家务的女人。我绕着弯说:“张姐,你这么忙,还有空做饭?”
听出来我的意思,张姐大笑:“偶尔,偶尔。”
我望向肖总,他正慢条斯理地把碗中的汤喝完,脸上一副满意状,一点不像某些高高在上故作矜持的领导。
肖总抿了抿嘴:“好喝,不错。”
我在心里乐开了花:“肖总,再来一碗?”肖总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好。”
我忍不住笑了,所有的付出换来这些——值。
另一个服务员绝对机灵,肖总回答“好”的同时她就走了上来拿过肖总的汤碗,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且忙而不乱。
这时张姐的汤端了上来,张姐和服务员开玩笑:“小妹,喝鸡汤不会长胖吧?”
服务员后退一步,抿嘴而笑:“不会了,您就放心地喝吧。”
张姐继续逗服务员:“你骗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喝鸡汤也会长胖么?”
服务员很会说话:“长胖一点不好么?胖一点才健康啊,再说了,您又不胖。”
终于轮到我自己了,我轻轻地喝了一口汤,含在嘴里回味了一下,半天才依依不舍地把汤咽到了肚里。当那暖暖的香香的带点淡淡的咸的滋味顺着肠胃顺流而下,《西游记》里孙悟空偷吃蟠桃和猪八戒吃人参果的味道也就这样吧。
浑身3600个毛孔全部舒张了开来,一个字——爽,两个字——很爽,三个字——非常爽。
此物只闻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就做菜来说,不是没有一些饮食场所用很奢侈甚至比我还奢侈很多的方法去煲一道汤,但我还是觉得对我来说这道汤才是这世界上最顶尖的汤,不仅仅是因为我身体力行地参与了全部过程,还因为我用足了心。
用心做汤,才能开心喝汤。用心做事,才能开心做人。
我在汤里喝出来另一种鲜味,那是梦想和心血的杂合物,这世界上最昂贵的汤料,绝不是一般人能喝到的。
我还相信对于肖总和张姐来说,这也是一道他们喝过的最顶级的汤,不是谁都有机会和一个对汤有着超级用心的人一起喝汤的。
在喝什么酒的问题上我动过脑筋,白的好还是红的好,还是干脆啤酒?
我的酒量不行,但这是生意,生意的一个很重要的准则就是因对方而变,所以在这点上我没有一丝半点的犹豫,我的目标是白酒。
想到了一点,酒烟在全世界存在这么久并且还将存在下去,当然有它的原因,这或许也是一种人性的需要吧?
我们认识到自己的弱小,我们需要放松放纵,需要发现另一个别人和自己,需要从中得到呆板生活中得不到的另一种乐趣,我们还需要偶尔躲避一下丛林竞争带给我们的压力,这或许和我们用睡眠来放松自己休养自己一样自然。
中国的酒文化自成一派、博大精深,有人深恶痛绝,有人乐此不疲,至于肖总属于哪种,我只能察言观色,然后是用心思考。
察言观色不谈,肖总这人看上去虽然亲和力不错,很容易接近,但你想偷看他牌的时候你就会发现难之又难。再就是用心思考了,以他的位置他酒量应该不错,但也不是没有例外。
我遇上难题了,喝白的喝红的?我又该怎么说服他们?
我用了一个小技巧,我在之前就叮嘱了服务员开席后把白酒直接打开。如果肖总和张姐坚持不喝白的,浪费一瓶酒也不是一件多大的事,不过是一颗问路的石头,但如果他们因为我的这种做法而决定喝白的了,那也算是我小小的成功。
我一直不太赞同用小技巧做人做事,从短期来看,小技巧是能收到回报的,如同考试作弊一样能给你加分,但从长远看,培养了你投机取巧的想法和惰性,若是把目光投向一生,这种做法绝对是得不偿失。
G城的酒风还算随意,但我的想法自始至终都定位在出彩上,酒如果不能喝到点上,又怎能出彩?
我终于也作弊了一回,因为这一战对我太过重要。
服务员拿着开了的白酒走了上去,要先给肖总斟酒。
肖总抬头一看,捂住了酒杯:“你们什么时候开的酒,怎么连招呼也不打一个?”
服务员用求助的眼神望向我,我适时而动:“肖总,我们喝点白的?”肖总不再觉得奇怪,摇头,表情平静:“不喝。”
从表情和动作上我看不出肖总的真实想法,我为难了,“进”有可能闹成个僵局,强扭的瓜不甜,尤其是扭肖总和张姐这类瓜。
“退”我又有不甘,万一肖总是喝白酒的呢?他要是喝白酒,那啤酒对他来说就是白开水了,那我这仗还没开打就输了一半。我又不能用强,我没那资格和胆识,但我又不想放弃,都快看到光明了我怎么能因为一时的怯懦而功亏一篑?
我看了一眼张姐,又扭回头说了一句很没创意的话:“还是来点吧?”
肖总显得很坚决:“我待会要开车,不能喝。”又像是为了安慰我:“不喝酒也是一样的。”
我听出来他的意思,不喝酒也可以谈生意,也可以交朋友。
话是这么说,但没有酒促进血液循环,没有酒让人头脑发热,这生意谈得似乎少了点什么味。至于开车,那只是借口,我不是不看重安全,而是这个问题不是不能解决,比如说叫出租车。
李有喜看形势比较危险,也适时地劝了一句:“肖总,喝一点吧?”
肖总这时对李有喜反倒更客气了:“不了不了。”脸转向我,“要不,喝点红的算了?”
气氛有点僵,我有点拿不定主意,我希望喝白的,这才叫出彩。但问题是我找不到一个强有力的方式把这件事办妥,是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该怎么做,在应付这些事上我经验并不丰富,这和我酒量不好喝酒不多有关。
有点无计可施的感觉,我说:“肖总,这是我们第一次打交道,我不知道你的酒量,如果你不想喝白的,我也不会勉强,我不是个喜欢勉强别人的人。”
我都准备放弃了,张姐却发话了:“那这开了的酒怎么办?”她转问服务员:“这酒开了还能退吗?”
服务员笑道:“很抱歉,不能了。”
张姐当起了和事佬,她对肖总说道:“要不我们把这瓶喝完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