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跨过护栏,正准备一跃而下,手机响了。就当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以后的日子即便是刀山火海,活一分钟就算是赚了一分钟。
脚下,车水马龙,人如蝼蚁。
我张开双臂闭上眼睛,正准备一跃而下。
冥冥中或有天意,手机响了,是老婆打来的,我犹豫了一下,接了,却找不到话说,于是沉默不语。
老婆的声音一如平常:“你在哪里?”
耳边有风吹过,心情如白云般绵软无力,我说:“在路上闲逛。”她问:“你回不回来吃饭?”
就当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以后的日子即便是刀山火海,活一分钟就算是赚了一分钟。我回答:“回来。”
客厅里飘着一股菜香,厨房里传来锅铲相撞的声音,我走到厨房从背后抱住老婆,想起刚才差一点就和她阴阳相隔,我不由得后怕。
老婆没发现我的异样:“饿了吧,饭马上就好。”
头一次发现抱着老婆的感觉是这样的温暖和满足:“不饿。”
我很少这么轻声细语、温情脉脉,察觉到我的不同,老婆回过头来看我:“怎么,你心情不好?”
我努力打起精神:“没有。”
她把菜盛起递到我手上:“是不是公司那边又出什么问题了?”我接过菜:“不是,别瞎猜。”
老婆看出我的不对,也知道我最近因为公司的事情比较烦扰:“有什么嘛,大不了我们从头再来。”
客厅的墙上挂着我们的结婚照,照片上我神采奕奕踌躇满志,她小鸟依人笑容满面。眼中一热,我很想抱着老婆大哭一场,很想无所顾忌地把话和她说清楚:老婆,不是从头再来而是从负数开始。
目光滑过她挺着的大肚子,这些话又咽了回去。
我在心里骂了一句自己:你是你父母的儿子,你是你老婆的丈夫,你即将成为你孩子的父亲,你哪有资格决定你的生死?
端着菜我落荒而逃:“公司的事你不用担心,天塌下来我顶着。”
吃饭时手机响了,我的心一阵抽搐,就像被人突然用力击打了一下,恐怖片里最吓人最惊悸的午夜凶铃也不过如此吧。
是老王打来的,我放下碗筷走到阳台,小心地把阳台的玻璃门拉上:“喂。”
老王的声音从来都是那么洪亮,好像他随时都有使不完的劲:“陈总,在哪里啊?”
我中气不足:“这时候还能在哪,在家啊!”他问:“有空出来一下么?”
我的心突然一沉,却不得不强颜欢笑:“有什么好事?”
老王先干笑了两声,然后说:“今天找你不是好事,是坏事噢。”心又是一沉,飘啊飘啊的总不见底。
为了撑住场面,我强笑着:“你有什么坏事啊,是不是你和你二奶三奶四奶五奶的那些事被你老婆发现了?”
老王又是干笑两声。“那些事算什么事嘛,”他叹了一口气,似乎他过得比我还辛苦,“最近有几个客户拖款拖得太厉害,累啊!”
我的胸口也开始发闷了:“那还能怎么的,大家不都一样么?”
沉默了一会儿,他还是开口了:“兄弟,能不能抽点钱出来支援我一下?”
九个月前我借了他30万元,按约定还有三个月才到期,我知道他这是听到风声提前找我要钱来了。
话说开了,就没必要拐弯抹角,我说:“我这边的状况也不是很好,估计帮不上你。”
他连连叹气:“兄弟,这个忙你一定要帮我,不然我就死定了。”
望着脚下几十米远的草地,又有了一跃而下的冲动,下意识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低头吃饭的老婆,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直起腰,口气也变得强硬了:“兄弟,不是我不帮你,而是我真帮不上你的忙。”
老王听起来有些急了:“你一定要帮我想想办法,30万元又不多。”
约定的日期没到就来找我要钱,你不仁我也不义了:“不好意思,实在是对不住,我最近手头也比较紧,别说30万元,就是三万元都要打个问号,真的,不骗你。”没听到老王的回音,我给他出了个主意:“你还是去别的地方想想办法?”
老王几乎要哭出来了:“兄弟啊,能想的办法我都想过了,要不我也不会来找你,你一定帮帮我啊!”
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我的脸皮也在同一时间变厚了很多:“真是帮不上忙,对不住了,兄弟。”
他并不打算放弃:“电话里说不清楚,我现在就去你家,我们见面聊?”和听到老王电话时的心悸相比,我的心脏此时已强大了许多:“我待会儿还有事,要出去一趟,我们另找时间?”老王很无奈:“那好吧。”
挂了电话,我手扶栏杆望着眼前绵延至天边的万家灯火,终于露出了这些天来的第一丝笑容。
尽管这丝笑容有七分苦二分讽,只有一分是因自己有所进步而感到的轻松。
我把手机关了,把家中固定电话的话筒也摘了下来。
老婆明显忍不住了,她板着脸:“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走到她身边蹲下,抚摸着她的肚皮:“宝宝,你今天睡得好不好?吃得多不多?有没有听妈妈话?有没有踢妈妈的肚子?”
宝宝像是听懂了我的话,真的踢了我一脚,我大笑,真正开心的笑。
老婆知道我牵着不走赶着后退的脾气,她收起了板着的脸:“有什么事你最好早点告诉我,省得我胡思乱想。”
我继续和宝宝沟通:“今天妈妈有没有放音乐给你听?有没有带你下去散步?”
这次宝宝没有回应,老婆代为回答:“当然有啊!”
我站了起来坐回餐桌旁:“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公司在资金上有些周转不灵,就这么简单。”
老婆不太相信:“真的?”
我表现得泰然自若:“我什么时候骗过你?”5我失眠了,辗转反侧。
为了不影响老婆,我蹑手蹑脚地爬了起来,穿过客厅来到阳台。
站在阳台上,我看着眼前的万家灯火发呆。我也曾和眼前万家灯火中的多数人一样虽然活得普通活得有压力甚至活得没尊严,但那时候我不用像今天这样面对穷和富的落差、风光和白眼的对比,甚至生与死的煎熬。
是什么让我走到今天?是住豪宅开名车现在想起让我发笑的虚荣,还是人与生俱来的不走上这么一遭就不知警醒的欲望?
夜风吹在身上很冷,这不算什么,和我冰冷的心比起来这夜风温暖得就像是中午的太阳。
又有了一跃而下的冲动,但仅仅是冲动,我为人子为人夫并将为人父,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奢侈。
我是个普通人,想着接下来也许长达五年十年甚至更长时间注定只有付出只有努力少有享乐少有快乐的日子,我确实恐惧,这就是我想放弃的原因。
我转过身来头抵墙壁,怕吵醒老婆,我只能轻轻撞墙,眼里有泪流下。
一大早我就起来了,一夜没睡。
吃过早餐以上班的名义离开了家,莫名其妙地绕着家走了一大圈后发现世界之大竟无我可去的地方。
我拐进了路边的一家发廊。
剪头发只是借口,找个地方坐坐才是目的。我想放松一下自己,最重要的是在这里我不用演戏,可以肆意地脸沉似水、恍恍惚惚。
洗头的时候我闭着眼睛,发型师一边帮我按摩着肩膀,一边找话和我说:“老板,今天怎么这么早?”
发型师很熟,她一直这么称呼我,但今天“老板”二字格外刺耳:“不要叫我老板了,我比你还穷。”
她以为我在说客气话:“哪里了,你怎么会比我还穷呢?”我叹了一口气:“各有各的难处,你说是么?”
她笑了:“那也是。”
她最起码笑得出来,且笑得真实笑得由衷,而我即使笑一笑,那也是勉强的身不由己的或干脆是苦笑假笑干笑。
走出发廊,状态还是和进去时一样消沉。
站在路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开机,接到一串运营商发过来的短信。果然有无数人在找我,最多的连续拨打了我十几次电话。
强忍住胸口翻滚不已的恶心——不是夸张,是真正的生理上的恶心——我一个个地回拨过去,九个人里有六个是找我要钱的,有两个是慰问的名义但能听出他们话语里压抑不住的高兴。
人走茶凉落井下石我听过看过,但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才知道这八个字究竟有多悲壮多凄凉。
我想吐了,是真的想吐。
蹲在路边干呕了一下,再把手指伸进喉咙深处想把里面的所有东西都抠出来,我想这样或许会舒服些,可我没成功。
我不知道什么是天堂,也不知道曾快乐的自己有没有去过,但我想所谓的地狱也不过如此了。如果我可以选,我宁愿受满清十大酷刑,或被人拖行于水泥地板,任我伤痕累累血流满地,也不愿被一把软刀子一点一点地杀死。
还好,还有一个真正为我着急的。他叫李有喜,是我那刚刚倒闭了的公司里一个很不起眼的员工。
或许他觉得这电话打得有些冒昧,说话还有些紧张:“陈总,我考虑了很久才给你打这个电话。”我静静地听着没说话,他又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一直很尊敬你,你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虽然这些话他说得不那么流利,虽然他组织的语言谈不上华丽,但依然是我这些天里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
我说:“谢谢。”
他的语气很真挚:“陈总,别想太多,会好起来的。”
我笑了,又笑了,虽然是微笑浅笑,但对我来说这微笑并不亚于寒冬腊月里难得的宝贵的一缕阳光。
我说:“嗯,会的。”
他的语气难得地坚定:“我相信你会东山再起的。”
在和他共事的日子里我很少听到他这么坚定地说过一句话,有些啼笑皆非和淡淡的感动。
看着车来车往人来人去,我淡然说:“嗯,我也相信。”
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李有喜,我记住你了,假如有一天我真能东山再起,我一定找机会与你合作,这是你应得的,也是我需要的。我们会在这种合作中赚得盆满钵满,我相信。
以前觉得他挺普通的,吹尽狂沙始到金,我现在知道了,可我失去了给他回报和奖励的平台和能力。
我之前干什么去了?我认为好的那些人做了些什么?我认为平平无奇的李有喜又为什么会给我打这个电话?这一切我为什么连一丝迹象都看不出来?我是被过于顺利的人生蒙蔽了双眼,还是本质上弱智低能?
不知道去哪里,我拨了个电话给李有喜:“我现在想找个人一起吃饭,你有没有空?”
他高兴地说:“当然有了。”
40分钟后我们坐到了一起。
李有喜有些意外,也难怪他意外,他怎么会想到我真会为了请他吃一顿饭而穿越小半个城市?他还有些拘谨,也难怪他拘谨,之前我不敢说自己高高在上,但也从没和他如此近地单独一起吃过饭。
他的手脚都有点不知往哪里放:“陈总,你不忙么?”我苦笑了一下:“还有什么可以忙的呢?”
酒是个好东西,几杯酒下肚他就打开了话匣子:“没想到老毕、何姐他们是这样的人,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
我摇头,心中的痛楚无以言喻:“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我们喝酒。”
老毕,我公司股东之一,在知道我公司撑不住后落井下石的第一人,他趁我不在时把我公司几乎所有的固定资产搬了个空空荡荡。
何萍,也就是李有喜嘴里的何姐,也是公司股东之一,在知道我公司撑不住后落井下石的第二人。和老毕的表现手法不一样的是,她利用兼任财务之便把公司账上的款项和她能拿到的各种稍值钱一点的物品一卷而空。
李有喜的仁义、老毕和何萍的卑鄙都是我始料不及的。狂风袭来,我突然发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我以前从来没看到过的世界。老天,你要是想用这种方法来告诉我我很天真很弱智很无能,我承认,你赢了。
李有喜表现得有些愧疚和不知所措:“陈总,帮不上你什么忙。”
不想说话,我怕再多说上几句会控制不住地哭出来:“不要说那些废话,我心中有数,我们喝酒。”
他一口喝了,喝完又来抢我手中的杯:“陈总,你别喝多了。”
我很努力地强撑着,不想自己在他——我曾经的员工面前失态,我努力地维持我那曾经的骄傲和曾经的威严。
我制止他:“别碰我的杯子,我想喝酒谁也拦不住。”
李有喜头一次抢着和我付账,而我早不习惯在大庭广众下和人抢着付账,没过多推辞就让他把账给结了,我心里一阵温暖一阵悲凉。
送走李有喜后,我趁着酒意拨通了老毕的电话:“那些设备和电脑,你还不还我?”
老毕有些结巴,但说出来的话并不含糊:“何萍走的时候拿走了20多万元,她一分钱没损失还赚了点,我也是股东之一。”
下面的话他没说出来,我明白他的意思,何萍没亏钱他也不能亏钱。
胸口像压了块大石似的,还是老话说得好,“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只是为什么我之前不知道?
我说:“别说那些没用的,你只说还还是不还?”他说:“我考虑一下。”
我总算变得聪明一点了,我知道他不过是托词:“那你就是不想给了?”他重复了一遍:“我要考虑一下。”
我和他近十年的朋友,我总算知道了什么叫出离愤怒:“我们做不了朋友,也最好不要做敌人。”
他说:“随便。”我变得连我自己都不认识,我大叫:“我保证,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拿走的东西我一定会加倍拿回来。”
他说:“随你。”
那一刻,我对人性实在失望。
何萍卷走钱我还能理解,那些钱几乎是她的全部积蓄,一个比我还大上两岁的连男朋友都没有的公司倒闭后连固定工作都没有的女人,我能理解她对未来生活的恐惧。但老毕这样干我怎么也理解不了,他是男人不说,他还有一家属于自己的赢利中的公司。
如果说何萍露出本来面目是出于对没钱在手的恐惧的话,那么老毕露出本来面目就是因为贪婪了,标准的只要利己不管损不损人的贪婪。
这就是人性的本来面目,或者说部分人的本来面目?这终究是个动物世界,自私贪婪恐惧欲望始终都在?
我知道这些存在,却从没想过这些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我不相信那些经过了解的、交往时间以十年计的朋友也会干出这类事来。是我的眼光有问题,还是我对世界的本来面目视而不见?
我知道,不管是哪一个答案,这都是对我能力的讽刺。
再接通了何萍的电话:“我已经报警了,限你24小时内把钱还回来。”
我不是吓唬她的,我确实报警了,不过这种情况警察也为难。
我宁愿自己来处理这件事,只是我现在哪有这个时间、精力、财力去和她玩捉迷藏?
她或许也知道这一点:“随你的便,我是被吓大的。”
头痛欲裂,真是头痛欲裂,经历了和老毕的通话后我平静了很多:“不管你跑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她说:“以后不要给我打电话了,我不想再听到你的声音。”
我、她、老毕都是一个圈子里的朋友,这就是我这么信任他们的原因,现在我为这信任后悔得恨不得把他们杀了。
愤怒到了极致,我只知道大叫:“我发誓,只要你在中国,不,哪怕你跑到国外,我都会找到你。”
电话立刻变成忙音。
这或许就是我跑到离家千里的城市打工然后创业的悲哀吧,在这里人与人之间似乎永远都隔着一层踩不到底的肚皮,哪怕经历了十年的了解和交往。
这当然也是我这种人创业的悲哀,不知道自己的弱点在哪里,失败终有一天会到来。这或者还是所有想创业的人的悲哀,人无完人,我们身上总有缺点和漏洞,但往往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在将身家性命当赌注后,我们才能发现身上最大的缺点和漏洞,或许说才能发现那么不起眼的小毛病也是致命的。
也许,我们只有真的被伤到了痛狠了才不会对自己的缺点视而不见,真真正正地着手去改正它。
一怒之下,我把手中的手机直直地摔了出去,手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地掉在地上。我立刻后悔了,不是可惜那几千块钱的手机,而是知道我如果还不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将不能翻身。
捡起已经摔得解体的手机,我把机体、电池及电池后盖重新拼到了一起,按开机,屏幕有了反应,但是白花花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