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不幸的是,全世界有很多国家在压制竞争,为保护那些有门路的人而限制市场进入,对促进和鼓励创新却毫无作为。操控这些经济体的人和在其中饱受煎熬的人却将其视为典型的“资本主义”,美国经济则被视为资本主义的“例外”。在北非,由政治家、精英阶层和军队组成的联系紧密的小圈子把工商业作为自己的领地,外来者不可能获得准入执照,也就不可能同老牌企业开展竞争。人们以为,“资本”(统治集团的家族财富)在这些经济体里占据支配地位,所以就称其为“资本主义”。其实资本主义的一个标志应该是:资本家们是相互独立、缺乏协调、彼此竞争的,没有哪个君主或寡头占据支配地位。现代资本主义的特征之一是:允许和欢迎拥有创意的外来者加入,并争取对其项目感兴趣的资本家的投资。更准确地说,寡头经济体应该被视为社团主义的一种形态,产业部门被迫服从某种形式的政治操控。
本章开篇的问题是,什么样的内部结构注入和激发了现代经济体的活力?以上的讨论分析了现代经济体依靠哪些机制筛选值得开发和应用的新创意,那么新创意的产生又是由哪些因素推动的呢?
对越来越多的科学主义信徒来说,新的经济创意的概念是陌生的,这种理论在20世纪占据了学术界的主流,更不用说完全排除任何新创意可能性的历史决定论了。正如本书前言中所述,德国历史学派认为只有科学家才会有新创意,这些创意在经过实验验证后,通常会带来科学知识的增长。但这样的理论从来都不具备说服力:从哥伦布到牛顿那个时代几乎没有创新,而从蒸汽机到电力那个时代则没有划时代的科学进步。但一套理论的失败并不足以使其停止传播。熊彼特在其处女作发表约30年后再次肯定地说,只有科学家能产生新创意,包括杜邦公司这类巨大的工业实验室中产生的创意。今天的流行理论是德国新历史学派:新技术“平台”上出现的天才创意家,如“万维网之父”蒂姆·伯纳斯–李(Tim Berners-Lee),芯片的发明者杰克·基尔比(Jack Kilby)和罗伯特·诺伊斯(Robert Noyce)以及计算机的发明者查尔斯·巴贝奇(Charles Babbage),他们为后续的应用浪潮开创了基础性的突破。科学主义的说法很容易迷惑大众。人们不需要追问科学家和工程师是从哪里得到的灵感,因为大家都知道那来自他们在实验室里的观察以及学术期刊上报告的新发现。研究者和实验者的确沉迷于他们的科学和工程世界,其实,企业家和投资人也同样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
现代经济的到来引发了改变:现代经济把那些接近实际经济运行、容易接触新的商业创意的人,变成了主导从开发到应用的创新过程的研究者和实验者,而科学家和工程师往往被他们召集过来提供技术支持。事实上,现代经济把各种类型的人都变成了“创意者”,金融家成为思考者,生产商成为市场推广者,终端客户也成为弄潮儿。现代经济在过去两个世纪的推动力就是这一经济体系——由经济文化与经济制度构成的体系。正是这一体系,而非流行理论中强调的杰出人物,才是现代经济的活力之源。
现代经济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想象域:负责新产品和新工艺的构思,探索其如何制作、如何使用的想象空间。创新过程所依靠的人力资源是前现代经济没能充分利用的。在熊彼特的理论中,前现代时期的发展依靠当时的企业家开发外来发现可能实现的项目,在谈论人力资源时,他强调了“把事情做成”的决心和迫切愿望。而现代理论家认为,现代的企业家是企业的所有者或经理人,他们在并不掌握太多微观或宏观实际知识的情况下,“在还没有也不可能有百分百正确的模型或决策规则时,展示出了做正确决策的能力”——这是马克·卡森(Mark Casson)在1990年的一篇评论中对企业家的描述。投资人和企业家的这种决策才华需要所谓的判断力(对未知趋势的判断)和慧根(对尚未察觉的作用力、未知的未知因素的感觉)。这种判断力需要对不同行动的后果的想象力。企业家的这些才能被称作“现代企业家精神”,但它并非快速变革和新事物的源泉,它并不等同于创新精神。
想象域中的自主创新过程所依赖的是另外一套人力资源,其基本要素是想象力或创造力,对可能开发和推广的还没有人想到过的事物的构想。如果没有想象出另外的途径、目标,或者没有想象到有价值的成果,那就不可能在现有知识的基础上获得很大进步。因此就像大卫·休谟在其对现代社会影响深远的作品中所言,想象力是成功变革的基础。实现创新还要求有洞察力,看到哪个新方向可以满足此前并不为人知的愿望或需要。这种洞察力经常被称为“战略眼光”,这是一种难以解释的直觉,可以感知其他企业是否会采取类似战略。史蒂夫·乔布斯的巨大成功就来自他杰出的创造力和洞察力,此外对探索的好奇心以及追求与众不同的勇气也必不可少。
如果在一个经济体里,人们没有创新的动力和激励,或无法获得创新的条件,这种想象域也就根本不存在。这套体制运转的动力来自于财务回报和非财务回报的组合。财务回报是重要的,实现巨额盈利的前景有助于争取家庭成员对自己的创业投入的支持。因此,如果不能合法地取得商业创意的收益(如卖给某个企业家以取得分红,或者在能够获得专利保护时收取专利费或者出售专利),就不会有很多人构思和开发商业创意。如果企业家和投资人不能自由创建新企业、自由进入某个产业、自由出售企业的股份(如今主要是通过公开发行)、自由关闭企业(在无销路时),他们就不会对创意的开发进行投资。创业家还需要知道,潜在的终端客户(消费者和生产商)有没有放弃现有工艺或产品、尝试新事物的自由。总之,如果没有财产保护和盈利的激励,不管非财务性质的回报有多大,多数创业家都不愿冒险。
当然,对现代经济的运转而言,某些非财务激励也同样重要,甚至非常关键。除了财务回报外,现代经济还依赖一种激励性的经济文化。社会的巨大活力使人们从小就被培养出相应的生活态度和信仰,也使他们容易被这样的机遇吸引:有新奇的激动、有神秘的诱惑、有障碍的挑战,以及有新风景的启发。高度的活力要求企业界人士从小就习惯利用想象力和洞察力寻求新的发展方向,要求企业家渴望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脚印,要求风险投资人凭借直觉采取行动——“我喜欢她的标新立异”,要求终端客户愿意尝试那些性能价值未知的新产品和新工艺,还要求热情、好奇与自我表现等动力因素。总之,经济制度的巨大活力要求其所有组成部分都具备高度的活力。
创新还依赖人们的个人观察和个人知识。产生新的商业创意的人往往都是近距离观察某个商业领域、理解其运转过程的人,他们了解某个领域的新产品或新工艺的潜在市场规模,而远离所有产业的人很少能产生真正可行的商业创意。某个商业领域的从业者所能得到的知识和发现的机遇,是其他途径难以发现的,甚至完全没有发现的可能。
偶然看到某个零售空间有更好的用途,或者发现快递包裹有更好的路径,确切地说不是我们所谈的创新。当然也可以说,激发新的商业投资设想的具体行业知识也会激发真正的商业创意。同样,鼓励新投资的积极态度也会鼓励创新活动的创意。
这样一来,对商业人士的创意来自何处这一问题,我们很自然地就得到了答案:它来自产业部门内部。商业人士在工作中获得个人的观察和知识,与共享的公共知识(如经济学)相结合,形成了新工艺或新产品的概念构想——这与科学研究是同一道理,专注于实验数据、专业知识的科学家结合通用学科的知识,产生了新的有待验证的公式或猜想,从而可以为科学知识的增加做出贡献。商业人士和科学家都要依靠个人知识、个人观察,也分享自己所属群体的公共知识。当然,很多科学家坚信商业人士的创意来自其行业之外,就像人们常说的作曲家的灵感来自音乐以外一样。对于这种普遍错觉,美国指挥家罗伯特·克拉夫特(Robert Craft)曾谈到记者们与伊果·史特拉汶斯基(Igor Stravinsky)的对话:“大师,您能说说是从哪里得到的灵感吗?”他回应道:“当然是从钢琴里。”
在奥地利出生、对奥地利学派影响巨大的弗里德里希·哈耶克是首位从这个视角分析经济运转的经济学家。他在1933~1945年的开创性研究中,认识到周围复杂经济生活中的生产商和顾客拥有宝贵的实际知识,懂得如何才能最好地开展生产、最该生产何种产品。通常来说,这样的知识具有地域性,关系到周边的环境,涉及五花八门的领域,并不容易被外人知晓和理解,是一种私人性质的知识。即使所有知识都能免费获得、对公众公开,它们也往往过于复杂、难以理解,更不用说消化吸收了。因此,这样的知识始终分散在经济生活的所有参与者之中,每个产业都有大量的专业知识,每个参与者都掌握自己和少数人才熟悉的细节知识。这种情况导致了两个结果。
第一,复杂经济的收益主要来自市场,个人和企业在其中交易产品和服务,因此实际知识的专业化分工就可以延续,人们不需要成为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不精通的万事通。某个产业出现的新知识会通过市场机制(价格下降或其他信号)迅速传递给整个社会。
第二,这样的经济如果不受束缚,会成为不断获得经济知识(生产什么和如何生产)并淘汰无用的旧知识的有机体。在经济发展过程中,正确的价格会被“发现”,每个公司和参与者都像前方的探路者或者负责搜索的蚂蚁,通过对所有局部变化的观察和分析,敏感地做出反应,调整生产方向和产量。如果某些产品的产量有所提高,其市场价格的相对下降将向社会表明产品成本比从前降低了。这就是哈耶克版本的知识经济的运转。
不过,哈耶克的论述并不包括创新的内容,也没有将由经济生活参与者的创造性刺激并开发出来的自主创新考虑在内。在被广泛引用的1945年的一篇论文中,他明确指出自己讨论的话题是对“环境改变”的“适应”。这种适应当然也要依赖前文所讨论的现代企业家的某些人力资源:判断力、慧根以及开创自己事业的动力。
与创新不同,适应具有可预测的特点。适应不需要直觉性质的思维跨越,而是对迟早会发生的变化的反应,同时会拒绝不符合适应需要的其他变革。如果环境不再发生变化,适应性的反应也就不再持续。适应不是破坏性的,它是破坏的终结,而不会导致新破坏。相反,创新不是依靠现有知识可以确定的,它具有不可预测的特点。这种新事物是以前不可能知道的,但许多商业人士却拥有这样的错觉,认为创新就是出去看看顾客需要什么东西。对“创新是可以预见的”这种谬论,沃尔特·温琴蒂(Walter Vincenti)批评说:
对可回收起落架的“技术强制要求”是事后形成的结果。当时的设计师按他们自己的说法并没有预计到这种情况……创新者能看到自己想达到的目的和如何能到达的手段。但假如他们的创意是全新的,那就不可能准确预见到这种创意能否在满足所有条件时实现正常运转。
不可预见的创新可能是破坏性的、带来新的复杂拼图的课题,然后是如何进行适应。创新是适应过程中出现的偶然事件,比预想快得多的重大适应性改变也可能造成破坏。创新可以是极其短暂的,但大多数未来的创新建立在今天的创新的基础上,这些活动的积累会使实际经济发展经历非常复杂的过程,尝试很多原本可能被忽略的可能性。因此,创新要经历的考验比单纯的适应要严峻得多。
创新需要构建新事物的想象力和洞察力的智慧,还要求进入未知领域、与同伴和导师分道扬镳的勇气。创新者由此被视为英雄,他们将追求创造放在舒适之上并勇于面对失败和损失。然而,没有理由认为创新者喜欢风险。明尼苏达的创新者哈罗德·布拉德利(Harold Bradley)和欧文·布拉德利(Owen Bradley)说,创新来自对商业或世界的新模型的构想。因此,不论是公司创始人、天才的首席执政官还是敢于尝鲜的终端客户,这些创新者都被一种内在的需要推动,想要对自己或他人展示与众不同的理解。
亨利·福特对大规模汽车生产的追求就是创新的典型案例。在2011年题为“尤里卡”(Eureka)的演讲中,哈罗德·埃文斯(Harold Evans)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许多美国人都以为是福特发明了汽车,其实无论是在欧洲还是美国,乃至他本人的家乡,都有很多人走在福特前面。福特说:“我什么都没发明,我只是把其他人的发明组合起来了而已。”但福特其实做出了非常令人震惊的新发明,这不是说他创造了自动化生产线,使奥利弗·埃文斯(Oliver Evans)在1795年设计的生产线的加工效率提高了5倍……他真正的天才级创意在于:每个人都应该拥有一辆汽车的平等主义的理想。
尽管有人和福特本人一样,并不认为他具有多强的创造性,但他却开辟了对新型生活方式的预见,并用实践证明其可行性。另一个具有启发意义的故事是伟大的美国跨境大铁路。埃文斯在2004年推出的《他们创造了美国》(They Made America)中这样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