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部长的这个意见很重要!”坐在一旁记录的李天相用胳膊轻轻捅了一下老伙计秦文彩,嘴里嘀咕着。
秦文彩附和地点点头,说:“这是对的,石油部一定要有自己的勘探。”他的耳朵竖得直直的,想听清其他中央领导对此是怎么看的--
“石油的勘探是基础工作,没有基础就没有储备,单打一不行。”方毅说。
“单纯的应用科学我看是带有很大的盲目性!”李先念一语定调。在今天的会上,这位主管经济的副主席几乎是整个汇报会的主要发问者和插话者。
“我同意秋里同志的意见,石油部也应该必须有自己的勘探工作。”李副主席的话则很有针对性。康世恩把目光投向石油部宋振明等人,指示道:“你们要把这一条牢记住。”
听到这儿,秦文彩不由自主地将敬佩的目光投向老部长余秋里,也许是巧合或是自己的眼神问题,秦文彩发现,他的老部长余秋里也在不时地看着他,就像二十年前第一次与他面对面谈话时的目光,严肃而亲切。
是有二十年了!那是1958年嘛!秦文彩的思绪再次走神儿--看到老部长、看到因“文革”多年不见的老部长时,他秦文彩无法不去回忆那个难忘的火红年代--是的,那一年我秦文彩是以玉门油田管理局副局长的身份,带领队伍奉命到四川中部打井找油的……
在新中国石油史上留下重要印迹的“川中会战”,他秦文彩是主角之一,也是余秋里当石油部长后指挥的第一仗。川中这一仗对当时的秦文彩和新任石油部部长的余秋里都是十分重要的一仗。秦文彩虽然并不知道那会儿他的部长余秋里为什么那么急着要逮地下的“大敌人”,甚至为了逮住这个“大敌人”他秦文彩竟然与部长差点儿较上劲。不过正是这次较劲,才在中国石油史上有了“独臂将军向部下敬礼致歉”的佳话。
事情是这样的:1958年初,正当新任部长余秋里从毛泽东那儿领了“找到油”的军令状不久,川中的找油队伍连续向北京传来喜讯:
3月10日,川中的龙女寺2号井出油,日喷自流油60多吨。
3月12日,南充3号井又传高产井,日喷油300吨。
3月16日,蓬莱1号井又喷油,日产原油100多吨。
3口井都是高产井,这在当时的中国简直是天大的喜讯,绝不亚于今天的中国人看到“嫦娥一号”的奔月。川中沸腾了。石油部沸腾了。中南海也沉浸在一片欢欣鼓舞之中。
3月27日,正在成都主持中央工作会议的毛泽东,在事先没有打招呼的情况下,突然兴冲冲地赶到四川隆昌的气矿上视察,并且欣然题词:“四川大有希望!”
四川有油!四川大有希望!四川一时成为了新中国正在酝酿中的一场社会主义建设高潮--“大跃进”的瞩目点。
“主席都走在我们前面去了!”在京城的新任石油部长余秋里坐不住了,连夜飞往四川,与副部长康世恩一起赶到川中的3个喷油井现场。
“来来来,抽烟抽烟!”每到一个井台,余秋里便把头上的草帽往旁边一扔,不管脏不脏,一屁股坐在工人的床铺上,毫不见外地盘起双腿,掏出口袋里的“中华烟”,满屋子散……
“这就是部长啊?”工人们用油乎乎的手一边吸着难得见到的“大中华”,一边窃窃私语。
“啥部长不部长的,到你们这儿,我就是小学生,你们可得给我好好讲讲这儿的油是怎么打出来的。讲好了,我再给你们抽‘中华烟’。另外还有肥肉吃!”余秋里一番毫不掩饰的实在话,说得石油工人和技术员们心里热乎乎的。
这一天秦文彩被余秋里约到南充地委的招待所一间较为豪华的房间,所谓豪华也就是房间里摆了一对褪了色的沙发而已。
“来,坐坐。我们就坐在地板上,这软乎乎的沙发坐着就不得劲!”这是秦文彩第一次与部长余秋里面对面地单独在一起。不想这位中将军衔的部长竟然脱去鞋子,蹲下身子,双腿一盘,席地坐在光滑的地板上,并且要让自己的属下跟着自己的样儿一起坐下。
这一刻,秦文彩终生难忘。
“你的情况我知道。山西人,15岁就是小八路了。当过宣传干部,当过指导员,后来又当保卫干事。石油师成立前是师里的保卫科长。后来到了玉门油田,干得相当不错,老康和焦力人对你都印象不错,夸你爱学善学,勘探生产有一套。今天我拜你为师,好好给我讲讲如何管理我们的钻井队。我之所以提出这一问题,这个你比我清楚:我们石油队伍是以钻探为主的生产单位,这一个钻井队,就像一个作战的连队,连队好了,有了战斗力,整个战役就有了胜利的希望。所以特别想听听你对勘探队伍的看法……”余秋里瞅着比自己小十来岁的秦文彩,一脸亲切和真诚。
秦文彩一下子没了拘束感,于是他把多年来在玉门抓勘探队伍的体会和所观察到的感受,一股脑地倒给自己的部长。秦文彩特别讲到了钻井队上要配备指导员的建议:这一个机井队上,有队长,有勘探钻井的技术员,还有管资料的地质员,3个人常常出现矛盾。队长是管生产任务的,他最关心的是进尺;钻井技术员管质量,他关心的是不能在钻井中出现事故和问题;地质技术员呢,他关心的是取岩芯。所以,一个井台上,这3个人谁听谁的,成为三权鼎立,常常吵得不可开交。
“以你的经验怎么解决这事呢?”余秋里的眼睛紧盯着秦文彩,嘴里嘀咕道,“这事处理不好,队伍可就问题大了!”显然新部长对此十分关心。
“我的意见是,应该像我们军队一样,把支部建在连上。每个钻井队配一个指导员,他的任务是协调这3个人的工作……”秦文彩说。
余秋里的眼睛一亮,紧接着问:“你们在玉门有过实践经验吗?”
“我们推广过。效果很好。”
“好。你秦文彩这个经验,可以马上推广嘛!”余秋里“噌”地从地毯上跳起来,兴奋地用右手拍了拍秦文彩的肩膀,说:“谢谢你给我上了一课!”
即日,石油部南充现场会议上,余秋里以一位成熟的军事政治家的真知灼见,首次正式提出了石油队伍建设的一个开创性思路,这就是一直引用到现在的“支部建在队上”的“指导员制度”。
“我们找油,是以井队为生产单位,所以一切工作在于井队,一切跃进在于井队,各个工作区做得好不好,也都集中反映在井队。所以,加强井队建设,是我们石油勘探能否取得成功和部、局工作的意图能否获得顺利执行的关键。毛主席早就说过,红军之所以艰苦而不溃散,支部建在连上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我们的井队当然还有地质调查队,也应该把党支部建设好,每个井台都得有政治指导员,这是完全必要的,也是完全正确的!”独臂将军挥动着那只有力的右臂,激情慷慨地说着上面这段话的情景,秦文彩一直深刻地记印在脑海中。
五十年后的2008年初,笔者在北京东二环的那座崭新的“中海油”大楼里,听80多岁高龄的秦文彩谈起此事时,这位为中国石油事业作出过杰出贡献的“老石油”人,感慨万千地说,中国的石油事业能够发展到今天这样强大,跨入“世界石油大国”之列,这与余秋里同志当年非常敏感和正确地把“支部建在队上”的这一决策,及时在全国石油队伍中普及开来,有着十分重要的关系。石油队伍就像我们的军队一样,不管是勘探工作还是地质调查,基层的作用和基层的队伍,是整个工作的关键和落脚点。支部建在队上,使石油队伍始终保持了听党指挥,始终保持了革命的干劲和正确前进方向。所以,中国的石油队伍,一直到今天,仍然是行业队伍中最能拉得出去、也最能打胜仗的一支钢铁队伍。
然而秦文彩与余秋里部长的交手并不全是愉快的。“支部建在队上”之后,余秋里好像再也没有向他秦文彩微笑过,总是严肃有余,甚至搞不好还会劈头盖脸地骂骂咧咧--这是独臂将军的作风,对自己熟悉的部下管得异常严格。凡是在余秋里手下干过的石油人都能背得出他余秋里一口气说出的一大串“严”字:领导严,大家也严。严,就可以出责任心;严,就可以出战斗力;严,就可以出风气;严,就可以使自由主义、个人主义没有市场;严,就可以把歪风邪气打倒;严,就可以避免错误;严,就可以保证思想上、政治上一致;严,还可以保证团结。不单是生产工艺上要严,政治思想上也要严,按党的原则办事,按标准办事,按工艺办事。严,不一定要瞪眼睛、竖眉毛--当然我知道自己脾气大、瞪眼睛、竖眉毛的事经常发生,但其实呢,主要是对问题的不马虎,对原则的不让步。这里包含了耐心说服教育与严格要求相结合,包含了经常地、不断地实际教育和思想教育……余秋里的这一“严哲学”,带出了一支钢铁的中国石油队伍,所以石油人对余秋里的“严哲学”不仅不反感,反倒几十年来一直奉为工作的法宝。
秦文彩说自己甚至有些崇拜余秋里。为这,他还差点被划进“永世不得翻身”的右倾机会主义者。
川中的3口井出现高产油后,余秋里和石油部上上下下兴高采烈,喜讯报到毛泽东和中南海那里,朱德、邓小平等四川老乡更不用说有多兴奋。“我们的祖先在四川都打出了自流井,利用天然气,我们难道不如老祖宗?”朱德到四川石油工地视察,见了秦文彩他们,不无激动地说道。朱德说的是三国时代诸葛亮用竹管将自喷气井中的天然气输到几十里外的盐场,当作采盐动力的历史。“鼓足干劲,把川中石油迅速大量地开采出来!”临别时,朱德挥毫题词道。
两个月后,时任中共中央委员的共青团第一书记胡耀邦也来到南充井,在听取秦文彩的汇报后,激情澎湃道:“川中油区是有成绩的,有前途的。希望你们大有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