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朵烟花在昆仑仙境上空炸开,千万点流星化作千万条冰龙,咆哮着从空中席卷而来。桀骜凶猛的冰龙们在无所顾忌的勇力下,肆意地摧毁着昆仑山中的一切,玉宇琼楼坍塌了,金枝玉叶破碎了,大大小小白衣的西方神人,仓惶地爬出兜头罩落的冰雪,飞天而去,只剩下西方辅神幕收率领着一众神将,将王孙史和冰龙们的去路拦住。
“叛逆,拿命来!”幕收挥动手中的日月神剑,指挥众位神将向王孙史冲了过来。然而,王孙史只是轻轻挥了挥红色法袍的衣袖,张牙舞爪的冰龙就如倾倒的冰山一般向幕收和他身后的神将砸去。
看着众神在冰龙的威慑下仓惶散开,王孙史站在冰雪的顶端,向幕收镇静地道:“只要你们放出夏开,我就带着弄玉走到世界尽头,再不回神界。”
“你以为显示了自己的力量,神界就会受你的要挟么?”幕收冷笑道,“王孙史,你和你父亲一样,至死也不明白这个神界运行的规则。”
“那我就试试能不能打破这规则吧。”王孙史大袖一挥,冰龙们更加汹涌地向四面八方呼啸而去。
原本金光灿然的昆仑山脉变成了皑皑的雪山,弱水渊两旁的石壁上也结满光滑如镜的冰层,飞舞的大雪遮蔽了最后一缕阳光:不仅天下三千水系的源头弱水渊,就连神圣的昆仑仙境,都变成了和从极渊一模一样的冰雪世界。
四散的神将们祭起了满天法器,而王孙史的目光却望定了远处一个紧紧握住神箫的绰约身影。他笑着向远处的人影走去,声音是难得的温暖柔和:“我已经达到了你的条件,你现在可以跟我走了吗?”
“我不会跟你走的。”弄玉的眼前一遍遍地闪动着天穆之野他弃她而去的背影,尖锐的笑声如同利剑向他刺过去,“你辜负了我,我骗你又如何?”
“跟我走。”王孙史愣了一下,指着身后翻腾斗狠的冰龙们道,“你是不是因为我是叛逆才瞧我不起?我争取法力只是为了能够脱离天帝们的摆布,自由自在地和你在一起!”
弄玉看着面前红衣招摇的男子,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加飘逸而挺拔,可是他却不知道,她的梦想已经如同稚弱的花蕾,被人生生地掐断了。“你错了,我并不在乎你是不是叛逆。但弱水渊不可能变成从极渊,司箫女仙再不是原来的弄玉,我不愿再沉迷于对你的幻梦。直到现在你仍然恐惧,仍然怀疑,仍然戒备,我们怎么可能自由自在地在一起?”
“你不是弄玉,弄玉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王孙史脸色一变,身子不由摇晃了一下,那是幕收祭起的日月神剑在他心神最为涣散的时候,斩断阻拦的冰龙,刺穿了他的胸口。然而红衣的男子却仿佛没有察觉,仍然厉声地追问着:“你们到底把弄玉藏到哪里去了?”
“看来你的多疑是永远无法改变了。”弄玉望着茫茫雪原,冷如冰霜地道:“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破坏!”说着,她举起手中的神箫,朝王孙史掷了过来。
“弄玉,真的是你么?”王孙史的目光,直直地盯着远处的女子,飞一般地冲了上去。一手抄住她掷过来的神箫,一手抓牢正要转身离开的女子,王孙史急切地追问着:“弄玉,是不是他们在逼迫你?”
弄玉转头看见他胸口上的血不断滴落,染得雪地上一片殷红,仿佛有什么念头挣扎着要涌上来,却被萦绕不去的怨恨和恼怒生生地关在了外面。好半天,终于挣脱他的手,飞身而去。
似乎是看见了她眼中刹那的迟疑,王孙史蓦地感觉到了一丝希望,朝那背影大声叫道:“我会在这里吹你最喜欢的曲子,等你回来!”
“你还想待在这里么?”一个声音在他身后笑道,“王孙,你耗费了怨灵所有的力量来调遣冰雪,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吧。”
王孙史反手把日月神剑从身体里拔出,踉跄着转过来,正看见幕收带领了一众神将,把他牢牢地围住。
“我说在这里等她,你们谁能拦得住我?”王孙史轻蔑地冷笑着,甩手将日月神剑朝幕收掷出,趁他闪避之时跃上一条冰龙,朝弱水渊的上空飞去。
冰龙一条接一条地扑进了弱水渊,层层叠叠,终于在这神界的禁地上空搭起了一座冰山。千万条失去了生命的冰龙叠压在一起,饶是见多识广的西方辅神幕收,也震惊得如同见到了一场杀戮。
随着弱水渊上空的冰山不断增高,所有的冰龙奇迹般地从昆仑山消失了,金光灿然的山石又渐渐露出原貌,然而却有一部分冰雪被西帝少昊的法力留了下来,因为他蓦地发现,多一些点缀其实也不错。
紧紧握住弄玉掷给他的神箫,王孙史抛开身后的层层追兵,纵身跃上了冰山。看着神将们犹豫的表情,王孙史笑道:“若想抓我立功,就跳上来吧。”
幕收抬手止住了手下神将的议论,见王孙史已好整以暇地坐下,心思也渐渐镇定下来。他吩咐各位神将从四面八方将王孙史围住,自己则走上几步,向那已然受伤的红衣神人笑道:“王孙,何必把自己逼到绝路上呢?不如跟我去向五方天帝认错,天帝宽宏,定能饶恕你的一时冲动。”
“多谢你关心。”王孙史简单地处理了一下胸口的剑伤,冷冷道,“可惜我现在的灵力,还足以支持到带着弄玉平安离开。”
“那我们就看司箫女仙会不会来吧。”幕收干脆抱臂往山崖上一靠,胸有成竹地笑道,“你虽然自作聪明地躲进了法力的禁地,但自己也已与凡夫俗子无异,我们很有耐心看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弱水渊的流水不断消融着冰山的底座,然而耗尽了从极渊的冰雪铸成的千万条冰龙,却已足够王孙史坐在上面,心无旁骛地吹箫了。手指按住箫孔凑到唇下,不绝的箫声便萦绕开来,如同驱赶不去的幽灵,单调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这从神赐的箫管中传出的乐声,永远只有那么简单的两句,却循环往复,悲哀而坚韧:
“我心非石,不可转也;我心非席,不可卷也……”
“大人,有没有办法让他别吹?都十几天了,我听得都快发疯了。”终于,一个神将痛苦地向幕收问道。
“你没听出这箫声已经越来越低哑了吗?”幕收的表情已不知何时沉敛下来,“照这样吹下去,他很快就会力竭而死。”
“陛下和大人谋划了这么久,不就等着这一天吗?可他万一还是心不死呢?”神将忧虑地问。
“还有什么比放弃一切却得到毫无价值的结果更能让人死心的事呢?”幕收静静地注视着那个固执的吹箫之人,声音低沉。
“我要是司箫女仙,恐怕会抵抗不住这箫声的诱惑吧。”神将小声道,“万一她真跟着王孙走了,咱们不就前功尽弃?”
“她来不了。”幕收忽然微笑了一下,“西帝陛下早已安排好了。”
王孙史已经不记得自己吹了多少个白天和黑夜,虽然气息已开始紊乱,神志已开始模糊,他却不敢停下来。生怕这一停,便是亲手掐断了最后渺茫的希望。
“你再吹司箫女仙也不会来见你。难道过了这么多日子,你还是不肯相信么?”幕收站在崖顶上,看着远处神圣依旧的昆仑仙境,故意叹息着道,“别忘了她最后说的是什么——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破坏!”
王孙史没有理会他,单调的箫声固执地重复着,却越来越微弱了。弱水渊上,每一个神人都与柔弱的肉体凡胎无异,如何经得住日复一日不眠不休的吹奏?
“难以摆脱的恐惧让你怀疑身边每一个人,像你这种人怎么还能幻想去打破神界的统治规则?你自己就完全地融合进这疏而不漏的天网之中,成为它血肉相连的一部分了啊,否则司箫女仙怎么会对你绝望呢。”幕收终于失去了耐心,百无聊赖地转身离开,“被世上所有的人诅咒,真不如死了的好呢。何必活得像野狗一样,又可恶又卑贱。”
王孙史身子一震,一口血猛地呕了出来。他努力撑住身体,徒劳地望向空无一人的崖顶——弄玉不会来了,龙姨不会来了,夏开也不会来了。曾经爱过他的人都被他亲手推到了对立面,他早已被孤独地遗弃在荒凉死寂的冰原中,无论如何也等不到那残存的希望了。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只是向天帝,向众神,向弄玉表达他最后的一点坚持——我的心不是石块,不可以随便翻转;我的心不是竹席,不可以随便卷曲。弄玉,我恐惧一切,所以我怀疑一切,破坏一切。我只是黑夜里战栗却固执的孩子,拼尽全力地守护着最后的倔强,可是到最后,为什么连你也觉得,我的所为不过是愚蠢,是疯狂,是绝望?
连绵的箫声开始变得断断续续,胸口伤处撕裂般的疼痛也清晰地传上来。血顺着箫管滴落到身前的冰面上,那是那个单纯的女孩最后交到他手上的信赖。可是现在,神界多了一位司箫女仙,他的世界里却泯灭了最后一盏灯光。身子晃了晃,王孙史终于无力地倒在冰层上,注视着眼前沾满自己鲜血的洞箫——和原来在神镜中看到的一模一样,可那时怎么会想到,最后杀死他的,不是弄玉,而是他自己。如果他能早一点护住那盏灯,也许最后的结果就不是这样——至少,不会这么孤独。莫非这一切,已验证了天池龙女的诅咒?
弄玉、龙姨、夏开,请原谅我吧。可惜,不能亲口告诉你们了。
王孙史微弱地笑笑,仰天喷出一口鲜血,洒上崖壁变成了大片盛开的红莓花。而他身下的冰山,也在顷刻间轰然坍塌,破碎的冰块挟带着红衣的人影,被弱水冲向了远方。
纠缠了十几天的箫声止歇了。
“终于死得干干净净,连一点怨气都没留下,顺带把王子夜的怨气也化解了。”幕收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向西方天帝少昊禀告道。虽然中途出了几次意外,好歹还是达到了目的。
“杀神不易,杀得想不留后患更是艰难。”西帝少昊感叹道,“可到现在还有一千多座山峰下压着怨气呢,真不知如何处置这些心腹大患。”
“陛下,臣对此也惶恐无比。”幕收蓦地想起那些深埋在神界基座下的隐患,不由轻轻一哆嗦。
少昊瞪了一眼幕收,随即有些疲倦地道,“那些……只能一个一个想办法。现在先把司箫女仙放出来吧。”
“遵旨。”幕收恭敬地答道,然而心中却嘀咕了一句:“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听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