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善接到皇上谕旨,即派游击罗应鳌前往大沽口外,探问英方意图。接触详情,史无记载,现在能看到的,仅是琦善那个汇报接触情况的奏折,内云:英夷守备马他仑前来投文,“其词只谓叠遭广东攻击,负屈之由,无法上达天听,恳求转奏”。(《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一册,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368页)除此之外,英夷还致琦善字据一份,夷书一本,字据里要求清方派员前去英船上接递照会一份,琦善表示自己不太明白,矛盾上交,把文件全部呈皇上,问皇上咋办。8月14日,琦善接到了皇上的谕旨:“著琦善复员查问接收,一并进呈。”8月15日,琦善派去的代表白含章接过了巴麦尊致中国皇帝钦命宰相书。
此书一递,得等皇上回话,于是,英舰就分成了六个小分队,沿海封锁。值得一提的是,琦善在递交巴麦尊之信的同时,还向道光上奏,如实汇报了英国的海军力量:“见到英吉利夷船式样,长圆共分三种,其至大者,照常使用篷桅,必待风潮而行,船身吃水二丈七八尺,其高出水处,亦计两丈有余。舱中分设三层,逐层有炮百余位……火焰船,……舟中所载皆系鸟枪,船之首尾,均各设有红衣大炮一尊,与鸟枪均自来火。其后梢两旁,内外俱有风轮,设火池,上有风斗,火乘风气,烟气上熏,轮盘即激水自转,无风无潮,顺水逆水,皆能飞渡。”(《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鸦片战争》第四册,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5-46页)
琦善可能数不清英舰的具体炮位数,也看不懂英舰的阶别,但英舰的威风,他是大致能看出来的,就像林则徐在澳门看到洋人的楼房很高一样。遗憾的是,琦善的这种如实汇报在牟安世先生的眼里,竟成了长敌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并且捎带着帮英国吓唬道光呢,中了英国炮舰政策的计谋了。仔细看琦善的奏折,绝对不缺一个天朝大吏的稳重与老练,对英舰的介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比一篇科技说明文还要乏味,所以道光看了这汇报,只批了一个字:“览”。蒋廷黻先生据此评价琦善有“知彼”的功夫,竟然也遭遇到了牟先生的讥笑。牟先生认为,英国就是来吓唬我们的,所以“根本用不着琦善去切实调查”。(牟安世:《鸦片战争》,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86页)不知这种民族主义情绪与民族主义愤懑借了哪种佐料,居然可以膨胀到如此程度!
道光在8月19日看到了巴麦尊外相的最后通牒,于8月20日给琦善下谕:“谕以该夷所递公文,已经代为陈奏。大皇帝统驶寰瀛,薄海内外,无不一视同仁。凡外藩之来中国贸易者,稍有冤抑,立即查明惩办。上年林则徐等查禁烟土,未能仰体大公至正之意,以致受人欺朦,措置失当。兹所求昭雪之冤,大皇帝早有所闻,必当逐细查明,重治其罪。现已派钦差大臣,驰至广东,秉公查办,定能代申冤抑。该统帅懿律等,著即返棹南还,听候办理可也。”(《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一册,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392页)
看到皇帝的诏书,让人哭笑不得。他依然自作多情地把自己当作天下共主呢,英夷也是他臣民,顶多是个洋窦娥,来他前面击鼓喊冤呢。道光如此自作多情,琦善当然也不例外,他根据道光谕旨,发出了答懿律照会,鹦鹉学舌曰:“钦差大臣林等查禁烟土,未能仰体大皇帝大公至正之意,以致受人欺朦,措置失当,必当逐细查明,重治其罪。惟其中全在广东,此间无凭办理,贵统帅应即返棹南还,听候钦派大臣前往广东,秉公查办,定能代申冤抑。”(《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一册,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387页)
8月27日,英舰按照原先的约定,回到了白河口,可是琦善这边没人迎候,于是它们就作了强行驶入白河口直达内河的准备。就在此时,琦善派人送来了一封信,说了一大堆车轱辘话,中心意思是,钦差大臣上英舰“自来无此体制”,自己没法上英方之舰,希望英夷上岸相谈。英国呢,懿律先是答应亲自上岸,后来又怕中方的琦善没有拥有全权,自己亲自跟他谈,不对等,有损大英帝国的尊严,最后托病不出,让副全权公使义律代办。
8月29日,会谈前一天,琦善派沙船向英国侵略者的舰队送粮食,计包括二十头阉牛、二百只羊及许多鸭和鸡,一两千个鸡蛋。端的是,敌人来了,迎接他们的是鸡啊牛啊。
8月30日,双方见面了。马士说:“义律大佐受到荣誉的接待”,但是讨论“很久而且激烈”,所谓的很久,是六个钟头。鸡与鸭第一次正式会见,互相不理解的东西太多了。天朝制度里,只有钦命钦差,还没有全权公使,琦善手中也没有英国政府发出的那般训令及在训令精神内自由处置的弹性权力,一切都得请示北京(其实北京也没个谱,道光跟吃了摇头丸似的,一会儿主剿,一会儿主抚的)。于是英舰只好再次去海面上游荡。按琦善给皇上的回复,英夷嫌天津过热,他们要去“觅地避暑”呢。(《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一册,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381页)我晕,侵略军过得好舒服,战争间隙还要在敌对方的国土上寻找避暑胜地凉快呢。
负责接待的白含章对他们说,海洋上寒热相同,哪里有凉快地方呢?英人不听他的,他们甚至跑到了山海关,跟当地官员说:“因闻山海关地方,向多古迹,是以前往观看。”我晕,说是凉快,又变成旅游了。说旅游,也不全是,他们边旅游边凉快边工作,考察天朝战备情况。英军跟山海关的官员说:“该处只有弓箭,并未见有炮位。”该官员还算聪明,答曰:“此系密防,岂能令尔望见。”(《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一册,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460页)这官员的回复会让我们想起电影《疯狂的石头》里的一个细节,宝石展览处院外的高墙上,扯着电线,竖一牌子曰:小心,此处高压。其实低压都没有,根本是个假冒伪劣。天朝的山海关,搞的也是这种防备。琦善事后向道光汇报说:“山海关一带,本所存炮,现饬委员等,在于报部废弃炮位内,检得数尊,尚系前明之物,业已蒸洗备用。”(《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一册,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360-361页)
9月12日英舰再次回到白河。这个时候,琦善明确告诉他们:和议最好在广州举行。哄英军回到广州,这是皇上和琦善的意思。因为琦善和道光再傻也知道,不能让英夷在天朝心脏附近蹦跶,天朝心脏受不了。
英军们虽然不知道中国皇帝什么意思,但是,坐到谈判桌上,不用战争就达到目的,本是他们的本意,只要谈判,管它地点在何方呢。还有,考虑到季节的因素,英方认为“季节已经太晚,湾中不能进行充分而适当效果的攻势”。(《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鸦片战争》第五册,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93页)
所以,他们同意回广州谈判,撤了。英军绝对想不到,他们这么一撤,又给道光打了一剂强心针(第一剂当是林则徐的胜利战报了),道光认为哄英军南下,是自己外交上的一大胜仗,他在伊里布的奏折上得意地表扬与自我表扬曰:“英夷如海中鲸鳄,去来无定,……好在彼志图贸易,又称诉冤,是我办理得手之机,岂非片言片纸远胜十万之师耶?”(《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一册,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513页)
这里我严重怀疑,这个傻皇上根本没读懂那份巴麦尊致中国皇帝钦命宰相书。他以为,把林则徐一处理,英国人的冤抑一伸,哗,世界就清静了。于是,他下令革职林、邓,并交部严加议处。两广总督由琦善署理,琦善未到之前,由广东巡抚怡良暂行署理。与此同时,他命令琦善撤防:“将应留应撤各兵,分别核办。”(《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一册,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466页)并命令沿海督抚也酌量拆撤防兵,以节省饷糈。这个小气鬼,又心疼他的钱包了。关键的是,某些学者无视道光的谕旨,把琦善到广州后遵旨撤防的举动一概称作投降卖国。这对琦善有些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