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磊一直记得在那一个雪天冲他伸出的那一只手。
指甲圆润,皮肤细嫩,长长的袖子把手掌盖了半截,于是那只手显得出奇的小巧。顺着手往上看去,手的主人是一个神情傲慢的少年,头戴白玉冠,身穿白色锦袍,脖子上围着一条狐狸皮的围脖。少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你会咬人吗?”
石磊愣了很久才回答,“不会。”
少年露出了一个笑容,他有一双极为美丽的丹凤眼,笑的时候眼睛会微微眯起,透出妩媚多情的意味来,“你跟寡人回宫吧。”
石磊忐忑的握住了那只手,他本以为自己会过不了这个冬天,可靠着这只手此时的温度,日后的无数个冬天他都再也没有感到过寒冷。即使他后来知道少年之所以收留他,是因为少年养的名为石头的狗咬了少年后被处死,伤心的少年把他当做了狗的替代品。
他有了一个新的名字,石头;他同时有了一个新的身份,齐夏太子齐成碧的玩伴。
喜欢自称为“寡人”的太子殿下并不经常和他在一起,他的眼睛总是追逐着一个叫“司马”的人。司马立志成为他父亲那样的一代名相,所以要学很多东西,当司马忙碌时,齐成碧才会想到他。
后来,当时的皇后,也就是齐成碧的母后,特许他和齐成碧一起读书习武。皇后娘娘本欲为他赐名,齐成碧那时刚好在旁边读《乐府诗集》,正看到《艳歌行》: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来见;
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
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
赖得贤主人,览取为吾绽。
夫婿从门来,斜倚西北眄。
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
石见何磊磊,远行不如归。
于是他笑盈盈地说:“‘石见何磊磊,远行不如归’,不如就叫石磊吧。”
稍稍长大一点,他知道了断袖之癖,龙阳之好,也知道了自己每次看到齐成碧便心跳如鼓的原因。齐成碧和司马同寝同食,两情偕好,便是连根针也插不进去。他只能远远的看着,然后一遍一遍的练剑,一本一本地看兵书。但到底是心有不甘,偷偷买了本《龙阳十八式》,希冀着哪一天自己能得到到太子殿下的宠爱。毕竟天家无情,色衰爱弛,他并不是没有一点机会。
再后来,司马离开了齐成碧。
那双素来转盼多情的眼睛没有了一点光彩,齐成碧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地对他说:“石头,我要什么你都给我吗?”他回答:“是的,太子殿下。”“那我要死,你给我吗?”齐成碧笑了,越笑越大声,越笑越歇斯底里。他没有回答,狼狈的逃了。
他在那一刻绝望的知道了,自己真的一点机会也无。
他想起自己曾在一个雪夜伫立于窗前,听齐成碧对司马说:“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雪花落了他满身,他在寒风中听着这一对情人的偶偶细语,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割在他心上的一刀——可他没有离开。他听着齐成碧接着说:“我毕生所愿,便是与你携手看遍大好山河,可惜身在瓮中,不得自主。”司马温和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我毕生所愿,是卿为明君,我为贤臣,成就一段青史佳话……”后面的声音渐渐低不可闻,但他在窗下一直站到了天明。
齐成碧自司马走后,性情大变。有一天,齐成碧喝了很多酒,然后对他说:“寡人的贤相不在了,寡人作明君又给谁看呢?”边说,眼泪断线的珠子似的掉了下来。他想说:“太子殿下,您还有我。”但他没有说出口,他想自己算是个什么东西呢,不过是殿下一时兴起捡回来的一条狗罢了。
他自幼坎坷,出身微贱。齐成碧则是龙孙凤裔,金枝玉叶。他除了把这一份痴心妄想藏在心底,还能怎么办呢?
齐成碧十五岁的时候,皇后娘娘变成了皇帝,齐成碧被封为如意帝姬。
他读了不少书,可看到齐成碧的女装时,那些华美的辞藻不知道跑到了哪一个角落。他只觉的齐成碧非常非常的美丽,即使后来见了“盛京第一美人”赵清曲,他也觉得赵清曲虽然容貌过之,神态却不及。
齐成碧笑的样子,撇嘴的样子,翻白眼的样子……桩桩件件,都是他人生里最明媚美好的回忆,没有任何一样事物可以与之比肩。
即使不能与齐成碧花前月下,长相厮守,但为齐成碧冲锋陷阵,保家卫国,他也是觉得满足的。
或许有一天,一支流矢会结束掉他的生命。
那时候,太子殿下,你会为你的狗流一滴眼泪吗?
怀揣着《龙阳十八式》牵着齐龙阳回宫的我并不知道石磊的万千思绪,我一直都不是一个心细如丝的人,我的眼睛只能看到我想看到的东西,也只追逐我想追逐的东西。
我把齐龙阳推给了朝槿,“这是朕的私生子。”然后满意的看到了朝槿仿佛被雷劈了的神情。
我写了个条子给谢琼树让他全权负责册立太子的事宜,顺带命令他去安抚一定不会同意这件事的司马丞相,干不好就格了他的职云云。
写完条子,我抬起头,朝槿正死死盯着齐龙阳看。
齐龙阳和我长得有几分相似,特别是那一双眼睛。长大以后,他一定和我及我母后一样魅惑众生,祸国殃民。
我咳嗽一声,决定给朝槿一个解释,“他是韩王的孙子,家里人都死光了,我看他可怜,就把他捡回来了。”
朝槿终于把视线转向了我,“他毕竟是韩王子孙,陛下不怕他日后心怀怨怼吗?”
齐龙阳这时开了口,老气横秋的说:“技不如人,何须怨尤。”
朝槿神色稍缓,拉着齐龙阳去沐浴更衣。
我去宫外走了一遭,也自觉污浊不堪,便也打算去沐浴。
我路过一个浴池的时候,被一个人从身后叫住,“你长得真好看,你是我在宫里见过最好看的宫女。”
我回头,一个人正从浴池里爬上来,草草用毛巾包住下身,对着我露齿一笑。
他眼窝深邃,鼻梁高挺,肤色洁白如象牙。我愣了愣神,才想起他就是回纥汉王之子,石磊送给我的战利品。
他上前几步,拉住我的手臂,“你叫什么名字?你们的皇帝给我起了个名字叫燕脂。”
他太过用力,弄得我有些疼痛,于是不悦的拂开他的手,“朕就是皇帝。”
“你骗我,你们汉人明明只有男人可以当皇帝。”燕脂与我对视,他的眸色非常纯正,即使在汉人中,我都没有见过如此深沉的黑色。
我觉得朝槿的调教非常失败,她连我是个女的都忘了告诉这个回纥少年,“不仅朕是皇帝,朕的母亲也是皇帝,朕的父亲也是皇帝,朕的祖父也是皇帝,未来朕的侄儿也会是皇帝。”
燕脂睁大了眼睛,“你真厉害,你家里居然有这么多皇帝!”
我翻了个白眼。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燕脂锲而不舍地问。
我被他弄得心烦,索性告诉了他,“齐成碧。”
燕脂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他欢快地叫我,“碧碧!”
我甩手给了他一个耳光,逃也似地走远。燕脂看着我的背影,不明所以的捂着脸。
走出很远以后,我的手还是在不可抑制的颤抖。
碧碧……
曾经这么称呼我的人,现在都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