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明
那年,我十七,坐在滇西永平老城外的一道田埂上,夏夜如一张谁捡谁披的黑毡,裹了我。
父亲在外,母亲身弱,给秧田灌水的事我得做,做这种事得夜里:水源就是一条叫“菜园河”的溪流,灌水的人多,白天是那些人丁壮旺的人家的,属于我家的水只能在夜里进我家的田。
碎亮的溪流进田显得憋屈,游击似的,无声。重重丘田过去,再过去,就是县城。
蜷在埂上,下巴拄于膝盖骨,我无奈地成了一个围观者,看夜晚逐次围歼远处的灯火,相助不成,呐喊无用,各自为一单元的人们就这样在夜里逐一丢了他们的亮光……
无声,憋屈,一如进我家秧田的溪水。
突然,忐忑如鹿的我听到了蟋蟀声:
“唧儿……唧儿,唧儿,唧儿!”
空洞而浮泛,细碎却又如潮,汗湿了我的身心,在这声浪里,我的心情与凡高眼里吃土豆的人们又有哪一点不同?
昏黄的马灯之光,凝重的进食表情,一间小屋(暂时)保护了的团聚,一切显得憋屈,显得空洞而浮泛……吃土豆的人们的屋外一定是蟋蟀“唧儿,唧儿,唧儿”的细碎而又如潮的声浪,只有它能敲打出生活的重量!也许,“声音”就是生活的重量吧?
这“重量”有些凄惶,但它给了他们“活着”的实在,这实在于滇西永平的蟋蟀声里重现,于是,我灌水的行动有了个性化的“意义”……
在“有意义”的自我鼓舞里,我接着活。
接着活的我(命定似地)在34岁时再次听到了蟋蟀的叫声。
这次是在我即将离开一座旅游城市的时候。
车站售票处的窗口,我暂时搁了一下的DVD,在我分神的时候突然不见,望着身边一张张漠然的脸孔,我只能更漠然,在漠然里赶紧退却,否则我在失去物品后,将失去“自由”——成为一双双眼睛和嘴巴的捕获物……
退却及时的我蜷在城市的一个公园边,与一些身背简易眼镜架零售眼镜的小贩、唇红脸绿却左右招摇的妇女、残肢断体伏身乞讨的乞丐一起,在公园边,路灯旁晾着自己。
突然,一些不知何时而来的碎亮的光斑围住我和四周——我百无聊赖地注意到了,它们诡异,污浊,憋屈……
“唧儿……唧儿,唧儿,唧儿!”心里一阵忐忑,竟听到熟悉的蟋蟀的叫声,还是那样空洞而浮泛,但却没有成潮,仅如单弦独丝的乐音,凄凉却倔强,孤独却挣扎;同时,它竟挟了乡野的风,些微却清新。
不知是哪时误入这城市的一只蟋蟀?
一时,那些小贩、妇女、乞丐竟都被某物所拨动似的,有了相似的响动:或侧身倾耳,或嘀嘀咕咕……
身心倏地汗湿,受了一激,我起身——已熬过了等车时间!
我该坐车回家,终点站那边有我的“家”。
就此,我结束了一个“事件”,一只异乡的蟋蟀给这城市添了点“叫声”。
里面的“实在”,比以往都来得有重量。
看来,城市里的那些人:小贩、妇女、乞丐,他们也有自己所没丢失的“东西”,我呢,也该如此。
就接着活吧,实在活吧,好好活吧……
下一个早晨或晚上,会有各色的“事件”在某个“路口”图谋我——它能把我怎么样?
只要活着,听听蟋蟀的叫声,这躯体就不飘了,就有了重量,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