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抬头对上那人的眉眼,泪眼模糊中,那熟悉的眉眼居然也生了几分陌生。
雉姬更听到陌生的嗓音似是自远处传来。
“打掉孩子,是你的决定,还是,她的?”
“是我。”川巳笑,笑得苦。“是我的决定。”
泪如雨下。
良久,雉姬哽咽着,慢慢地点了头。
“好。”
我随你愿。
夜长得好像总也走不到尽头,最后一点烛泪却已经开始摇摇欲坠。瞥着那垂死挣扎一般的烛火,言皇后却只觉,人更似。
挥退了一众宫仆的大殿,静静悄悄,也空荡,再加墨染一般的黑,宛若成了一张血盆大口,将不知死活的众生生吞活剥。也就在这时,那些个曾被深深掩埋了不见天日的惆怅,一入深宫里的身不由己,悄无声息里开始冒了芽。
凤冠在握尊荣天下,争来的也不过是那三两虚荣。背后的虚空,空枕独眠,甚至单薄如纸的亲缘,那些个以冷冰冰的凤冠所换来的余生,细细回味了,竟也不如箪壶瓢饮相敬如宾子孙承欢来得温热。
甚至,免不得唏嘘,那些悲怆啊寂寥啊,竟也要挥退了众人才敢稍稍流露。
于是,浅浅一声叹里,愈发冷清了。
而桌上烛火,也噗地一声顿熄了去。陡然回神的言皇后,敛去最后一丝寂寥低低开了口唤守在门外的宫人们进来掌灯。前后不过片刻的光景,耳中便有悉悉索索的声响,一点光亮也随之映了来。待瞧清前来掌灯的人时,言皇后不觉又悄然叹了一气。
“夜都深了,怎的还没睡下?”
“姑姑没有睡下,未儿自然也睡不着。”
摇曳的烛火中,面含微微笑的花未信手甩熄了火折子,不曾落座,反倒是近前一步干脆蹲坐在地,螭首安静枕上言皇后的膝,三千青瀑散了满肩。
“姑姑不开心,未儿也就不开心。”
柔柔软软的清桑,再加撒娇一般的动作,饶是铁石心肠也该有了松动,更何况,眼下猫样伏在自个膝上的,是向来视为几出的甥女,一直当成女儿般的存在。
手心手背都是肉呢。
念及此,言皇后也不过暗自里再叹一声,戴满珍宝的指下意识里轻梳起人儿的青丝来。
“姑姑没有不开心。”
“姑姑开心不开心,未儿瞧得出来。”陡然抬了首对上言皇后,花未眉眼弯弯。“可是,有未儿陪在姑姑身边,一直一直陪在身边呢,所以,姑姑,不要不开心。”
言皇后的心,便像化掉一般。
“傻未儿。”
花未便笑,复又伏回了言皇后膝上,眸中有流光。
“姑姑,川戊哥哥天亮就能把药配好了呢,坏人,就让未儿来做。川巳哥哥要恨,就让她恨未儿好了,姑姑不要担心。明儿天一亮,未儿就亲自把药送过去。一切都会过去的。”
言皇后垂了眼,良久,才轻轻应了一声。
“好。”
天,终究还是期期艾艾的亮了起来。
本该晨曦初绽时,却意外飘起了鹅毛大雪。明明只是深秋时节呢,居然,就落了雪,洋洋洒洒的,教人无端便生了恐。总不知,这一场莫名的雪,是谁人怀了怨。
转瞬之间,世界已经湮没在雪尘中。
川戊来时,是独身一人。虽然不得宠,勉强也还算是响当当的三皇子,却连步辇都不乘,就那么独身一人来了宸宫,肩头落了一层白霜。人也淡,眉眼都似被雪漂去了颜色。手间托着的盘中,却是浓稠到墨汁样的药剂。就那么一步一步地走着,身后留下一串孤独的脚印。
人到跟前时,直挺挺地站立了,木头样。
言皇后总觉眼底生了刺。
“那药,苦吗?”
“比不过黄连。”川戊垂着头,端着托盘的指节上有苍白。
“那就好。”言皇后讪讪着,突然就没了话。
“把药给我。”
打破沉默的,是花未。兀自踏前一步接了药,再扭头对上言皇后时,人笑得轻松又无辜。
“姑姑,未儿先过去了。”
“好。”
独独川戊,依旧不言不语的,傻了样。
得了允的花未,却是半刻都不等了,小心端着药就折出了殿。走不过两步的,言皇后又开了口。
“带着宫里最好的稳婆一道去吧。月份眼看便足了,纵是打掉,也得像分娩样滑胎出来。有稳婆在一旁帮衬着,也好少生岔子。”
花未稍顿脚,扭头回来笑。
“未儿知道。”
然后,就走了。
而空空荡荡的大殿,最后,也不过留下两个空空荡荡的人。
言皇后瞥一眼傻子样的小儿子,终究还是幽幽转了脸对上殿外一片银白。
“不要恨额娘。”
还是第一次瞧见这种莫名的雪。
只是倚在窗前看着,身不觉冷的,却先冷了心。纵是心爱的男人就在身后紧拥了自个,那温度,却依旧暖不了心。
雉姬咧咧嘴,溢出点无声的笑来。
“川巳,去温上一壶酒好不好?突然想起我们似乎很久不曾坐在一起对饮了呢。”
“好。”
痛快应声的川巳,当下里就折转了身离去。陡然离了那人环抱,这下,冷的不只是心,连带着身也跟着冷了。却实在没有去寻件衫子披在身的心,就那么懒洋洋地倚在窗边瞧着,瞧出一脸怔怔。
不多时川巳就回来了,身后却跟了浩浩荡荡样的一众人。端着托盘的花未,稳婆模样的嬷嬷,宫娥,公公,踩烂了一地银白。川巳站在最前,手间勾着的酒壶滑稽得可笑。
于是,雉姬也真的笑了。缓缓起了身,抬手招呼着川巳进房,却冷了脸色对突兀闯来的一众人。
“你们去外面等。”
“夫人。”
到底有那不怕死的,近前一步了高声。
“皇后娘娘亲赐御药,夫人还是快些领了谕旨好教咱们做奴才的回去复命。”
好个衷心效力的奴才。
一脚踏出门来,雉姬居高临下地站了,臃肿身形却掩不住周身散发的气势。微眯了眼缓慢扫过众人,最后停在那挺直了腰背站立的花未身上,直视着那人不甚在意流露出的鄙夷与可怜,雉姬又笑,笑得高高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