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良琴最后一次见到小船是在池芸高考前夕。
那是一个雨天,家门口,她撑伞下车,看见楼道口站着一个人。
他的脚边一滩水,黑发黑伞还有黑眼睛。
那时候他眼睛清亮,眼神也不如现在深刻。
七年时间,眨眼之间,从少年蜕变成男人。
岁月在他身上一刀刀,每一刀都是最锋利的印痕。
金良琴张了张嘴巴,疑问和怔忪全写在脸上。
“我介绍一下,这位是严舸,这是我妈。”池芸迅速看了眼严舸,后者朝金良琴礼貌道,“阿姨您好。”
金良琴有些发懵,“……严舸?”
“等会儿我再跟你解释……”池芸揽过母亲的肩膀推着上楼去,不忘转头对严舸眨眼睛,“麻烦帮我把东西拿提过来,叫邵石也一块过来。”
池芸和金良琴在电梯前止步,电梯还没下来,后面的人也没跟上。
池芸心不在焉地瞅着眼前光洁锃亮的电梯门内倒映出来的两条人影想着说辞,以防金良琴问起来接不下话。
沉默几秒,金良琴果然问她:“芸芸,外面那个怎么这么像那个小船?”
池芸心想看来瞒不过了,而且这事明摆着在那里,瞒着也不见得多大意思,索性坦诚布公,“就是他了……”
她说这话时不敢正眼去看金良琴,低下头盯着脚尖那片光。
金良琴半天没说话,大概被震惊到了,但到底见过世面的人,很快就平复下来,“什么意思?他不是已经……你告诉妈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池芸听母亲语气平静,定了定神,“妈,这事说来话长……”身后两道脚步声,池芸闭了嘴巴,转身看去。
严舸提着池芸的行李袋和邵石一前一后走上来,金良琴心想,得,行李袋子都不由分说拿上了,这两个!
还没等池芸开声,邵石先自我介绍了。
两方打完招呼,不多时,“叮——”电梯门开。
金良琴先进去,池芸故意落在后头,到严舸边上,邵石不甘心沦为电灯泡,赶紧走几步进电梯,后面两个慢吞吞进来。
池芸不顾母亲的眼神射杀,按下直达十一楼的按钮,自动自发同严舸站去一边。
虽然摸不清母亲什么态度,池芸觉得必须要非常清楚地表明她自己的立场和态度!这样胜算才会大一点。
从一楼到十一楼无比的漫长。
邵石捡了个话题跟金良琴聊,楼市啊、泡沫经济啊,全都是金良琴擅长的。
那边两个侃侃而谈,池芸和严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完全插不进去话。
百无聊赖之际。
“喂,”池芸扯扯他的衣角,小声说,“有句话怎么说的,资本家和政治家天生一对,古人诚不欺我。”
“我们也找点事情做吧?”可不能老是听他们在那讲,干巴巴等着吧。
严舸问,“做什么?”
“教你一个生钱的好法子,来,钱包拿过来。”池芸朝他勾勾手指。
严舸乖乖掏钱包,交到她手里。
池芸掂了一下,“诶哟,钱包不错。这样,一张老人头为一个单位,剪刀石头布,赢的人从输的人那里抽一张,电梯到了谁手里的钱少谁就输。”
池芸边说着边摸出自己的钱包,开始动作熟练地数钱,“公平起见,我们把钱五五分开。”
严舸问,“输的人有什么惩罚措施?”
池芸数完钱,往两个钱袋子里装钱,嘻嘻一笑,“输的人——要把剩下的钱全给赢得人。”
“你确定你会赢?”严舸看了她一眼。
“确定以及肯定!”池芸笑眯眯的,心想,这游戏还是她发明出来的,和甄蓁玩了五六百遍了,只不过以前都是谁赢的多算谁的,至于清空财产这么狠的招式还是第一次玩。想想都刺激啊。她可是老手了,她会输?开、玩、笑!
池芸看了眼往上跳的数字,问,“怎么样,想通了玩不?”
严舸看着她,微微一笑,“好,不过——”
一个转停,池芸一愣,要变卦?
却听他慢悠悠道:“如果你输了,我不要你的钱,亲我一下就好了。”
哟,还蛮有自信的。
“那你输了呢?”
对方答:“钱还是你的。”
池芸的如意小算盘开始转了,“呐,游戏很公平的,你既然要我亲你一下呢,我也一样,不过,”她看着他,垫脚凑近他耳旁,轻语,“我要——”
“舌吻。”
她说完,好整以暇地欣赏他的表情。
果然不出所料,她看到严舸的耳朵转瞬红了。
池芸乐的快要憋不住笑,侧头看见母亲朝这里看过来,连忙将笑咽回去。
池芸瞥了眼头顶的数字,还有三层就到了,“快,速战速决,三局为定。”
在电梯响之前,三局结束,池芸赢了。
她率先走出电梯,紧接着是金良琴,严舸后出,最后的邵石跟上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下巴点点前面那人,“怎么回事,乐成这样?”
严舸一时没收住笑,“石头剪刀布赢了。”
“啊?”邵石说,“我没听错吧,你赢了还是她赢了?”
“她。”
邵石一脸悟了的笑,“你让她的?”
严舸摇头不语,脸上仍挂着蜜汁笑容。
屋子不小,一个人住显得空落,装修是最寻常的,这样的好处是不会过时,像一个家的感觉,虽然这已然不能被称为家了。
要说这里,池芸也没有比做客人的熟悉多少。生活重心在新泽市,一年偶尔才回来一两趟,来呢也住不了几天就又走了,好在金良琴还有三年才退休,平日里繁忙,精神也不至于没有着落。
金良琴从鞋柜里抓出一把新鞋套,依次分了。
菜早就摆上桌,几个人洗净手,金良琴拿了几瓶酒出来,红的白的都有,招呼严舸和邵石先吃,让池芸进厨房帮忙。
池芸自然知道母亲口里的“帮忙”意欲何为,她心想要来的总要来,逃避也不是办法,既然来了,那就硬着脑袋上,难不成还能吃了她不成。
池芸跟着母亲身后往厨房里去,两个男人在外面吃饭聊天。
出乎池芸所料,母亲并没有说什么话,帮忙也纯粹只是帮忙而已,是她心想多了。
拿着盘子出去,不由吁出一口气。
这一餐饭吃的还算和睦,金良琴绝口不提小船的事,似乎浑然不知,照常遵循着一个女主人应尽的待客之道。
池芸太过紧张而差点忘记她母亲到底和其他小家子气不同,向来是“千错万错,来人不错”,绝对不当着客人的面摆脸色——典型的关了门算账,这也是她的为官多年留下的后遗症。
想到这里,池芸的担虑随之减轻不少,吃饭似乎也有劲多了。
吃完饭,池芸拾掇残物,严舸要过来帮忙,被她推去沙发坐。
少顷,母亲从厨房间出来,摘下橡胶手套和围裙递给池芸,“芸芸,帮妈妈洗碗。”
池芸乖顺地套上留有母亲余温的手套和围裙,脚迈进厨房门,听到身后母亲的声音,“严舸,你过来一下,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池芸背脊骨一僵,大脑还没来得及思考,脚下已做出了反应。
她拦在严舸面前,打开两条纤细的手臂,母鸡护崽的架势,目光笔直看着母亲,“妈,有事你和我说,严舸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比男人矮大半个头,挡在他面前,瘦弱的肩膀似乎能扛下一切压力,果敢的勇气,全都是出自本能,为了他,不惜与母亲抗衡,严舸动容。
金良琴没想到女儿会如此过激的反应,皱起眉头,“你走开。”
池芸不动,看着母亲。
双方对峙。
严舸手搭上池芸的肩头,将她往边上推了推。
池芸看着他擦过自己,伸手攥住他的一片衣角。“不要去……”
严舸驻足,垂眼给了她一个宽慰的笑,“没事的。”
池芸慢慢松开手,眼睁睁看着他随同母亲走进书房。
书房的门关了,说话声被隔绝。
邵石抽完烟从屋外回来,看见池芸一个人落寞地站着,问,“人呢?”
池芸指指书房。
邵石悟了,笑一笑,“例行谈话?”
池芸不想说话,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手支着下巴发呆。
邵石绕过她,坐到对面去,剥了半个桔子吃。
“这是沙糖桔吧,挺甜的。”邵石边吃边说。
“邵石。”听到池芸郑重叫他,邵石一愣,随即笑开,“怎么这么严肃?”
“我还没有感谢你呢,”池芸看着他,认真道,“蒋可玉的事我心存抱歉,现在,你又把他带回我身边,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
说到往事,两人皆沉默。
其实,从过去到现在,这是她第一次对邵石袒露心声,谈及蒋可玉。
邵石说,“朋友之间,不必言谢,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你不必耿耿于怀,可玉她……”说到这里,邵石顿了一下,似乎在平定情绪般的,时间过去再久,她都是他放在心底不可触碰的伤口。
“可玉不会怪你的,我也不怪你,”邵石迅速地看了眼池芸,“严舸说你一直都心存愧疚,完全没有必要,你值得她那么做,事到如今,我也觉得她没有做错,虽然、虽然的确有些遗憾,而且这件事,责任全在我……”
邵石哽咽住,说不下去,手放在眼睛上掩饰情绪。
池芸理解他的感情,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她把抽纸巾递给他,邵石抽了两张擤鼻涕,这才抬眼看她,眼眶一圈是红的。
“见笑了。”邵石苦笑了一下。
池芸摇摇头。
“你不需要谢我什么,”邵石再次说话的时候显得异常平静,他这样的人很难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真实感情,他刚才的失常正好说明了对池芸完全放心,和外面的勾心斗角不同,她和严舸对他而言是世外桃源般的心灵寄托。
“如果当初不是他求生意志强烈,即便我天大的本事也救不了他半条命回来。”
池芸怔愣,完全不懂邵石在说些什么。
邵石却似沉浸在回忆里般,自顾自说道,“后来我问他,是靠什么撑下来的,你猜他怎么回答我的?”
邵石失笑,“他跟我说,如果你看了《肖申克的救赎》就不会问我这个问题了。”
“《肖申克的救赎》,你看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