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离开的那年,池芸十八岁,他二十。
那年兵荒马乱,却唯有那几日记得格外清楚,他们之间的争吵、矛盾,以及她的内疚,烙印似刻在心里,像午夜长鸣的钟声,声声不息,敲击心房。
池芸至今记得,那是一个夏天,南方的梅雨季,潮湿闷热,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星期,金良琴为了更好地照顾女儿,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屋子,陪池芸备战高考。
有一天夜里,池芸在房里看书,接到一个电话,是教小船小提琴的姐姐。
池芸接起电话的同时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很晚了,好奇她这么晚给她打电话,应该是有非常重要的事吧,带着这样的疑惑,池芸按下了接听键。
姐姐找她是因为小船的事。
姐姐说本来不想现在这个时候打扰池芸的,但是过几天她要回美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事关乎小船的未来,现在不说,恐怕会失去一次非常难得的机会。
小船在音乐方面天赋极高,如果好好培养一定会有不错的发展,他现在所处的环境和资源有限,耽误前途和发展,她想带他去国外通过她的资源和人脉为他开辟一条属于他的人生轨道。池芸听了很为小船高兴,说了一些感谢的话,然而姐姐话锋一转,她前段时间把这个想法对小船说了,被拒绝了无论她怎么劝说,小船态度坚决,不愿意与她去往国外发展。她觉得现在出国是最好的时机,小船放弃掉实在太可惜了,想让池芸帮忙劝说,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姐姐还说,还有一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小船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来我这里学习了。
挂完电话,池芸心情久久难以平复,她不知道小船这是什么意思,她花了这么多心血,他就这么轻而易举放弃掉,实在太令人伤心了。
她不停安慰自己,小船不是那么任性冲动的人,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而他的理由,她大概也能猜到。可是他做这些决定,什么都没告诉她,不去上小提琴班也没同她讲,她这么一心一意待他,而他这些做法,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越想越委屈,书也没什么心思看了,本想给小船去电话,太晚了,他已经睡下,怕打扰到他休息,没再打过去。
池芸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一早起来在房间里踱步,她想和小船好好谈谈,可是分明没有时间,再一个星期就是高考,她没时间回去,他也忙,没理由让来一趟市里。
夏天的早晨,四五点天就老亮了,此刻金良琴还在梦里。
池芸想他应该也起床了,熬不住,还是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他似乎在忙,第一个电话没接。池芸便没有再打过去,等洗漱完毕回来,他已经打过一个回来,两人又是错过。
池芸马上拨回去,隔了好久才听那边通。
小船刚把一担水装进缸子里,兜里一震,放下桶,挂在脖上的湿毛巾擦了一把汗,另一手同时去掏手机,见是她的电话,一边说等下,一边往外走,避开正在吃早饭的叔叔和婶婶。
池芸等了一会儿才听他开口说话。
先是寒暄两句,随后进入正题。
没说几句,池芸发现小船和她的观点完全相左,而且正如姐姐说的,他很坚定,听那口气九头牛都未必拉的回来,池芸急起来,情绪就涨起来,两人头一次有了矛盾。
池芸问:“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你面前,为什么要拒绝?没有钱没关系,我们可以赚,我陪你熬陪你受,你不要放弃自己,放弃我,好不好?”
她的话里带着哭味,似有万千委屈积压在心口,那句“放弃自己,放弃我”,对小船来说,太沉重。
小船心里一哽,细声轻语哄,“芸芸,你快高考了,别为这些小事影响心情。”
池芸一听这话,更来气,“你觉得这是小事?那什么才是大事?”
“现在,高考最重要。”
“比你的前途还重要?”
“芸芸,我想多赚点钱,我们的未来,我有想过,”他顿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淼哥前段时间找我,要带我干,只要三四年,我一定能混出一个人样,你什么都不要管,安安心心读书,等四年一到,你毕业了,我就娶你回家。”
他说的很慢,这些话很温馨,池芸心口坠坠的,眼眶发热,半天说不出话。
再开口时,声音沙哑,“……你还记得我说过吧,别为我做任何牺牲,一点点都不可以……”
“这不是牺牲,我们约好的,要一起好好走下去。这不是牺牲。”他重复道,不知在麻痹他自己还是麻痹池芸。
“是的,我们是约好了,但是,这么好的一个机会,难道就这么白白丧失掉吗?难道你就真的甘心放弃这么多年来的梦想吗?你出了国不代表不回来了,我们可以打电话可以写信,可以很多方法很多渠道联系,只要坚守,不管多辛苦,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你愿意,我愿意;只要你坚持,我坚持。”
那方沉默,长久的沉默。
心也跟着一点点下沉。
无论她怎么劝,他的答案还是不变。“芸芸,你听我的,我不要梦想,我只要你。”
池芸的内心,理智占据感情,非但没有感动,火气往上爬,她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后来再回想起来,她才回过味来,太在乎他,受不得他受一点点委屈,所以当知道他宁可放弃机会都要为他们创造条件的时候,心疼其实是大过生气的,再加上高考的压力如影随形,无形中她其实将他当成了出气筒,只是那时候,气蹿上来,等不及她判断,她切断了他的电话。
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你非要这样,那好,你也别想我理你了。”
他再打电话过来,她干脆关了机,还不够,索性连同卡也拔了。
那样的行为有些幼稚,却是她那个年龄最好的宣泄方式。
高考前一个星期十分紧张,和小船的冷战期间,没有再主动联系过他,手机就这么静静躺在书桌的抽屉里。
那几日正值梅雨季来临,连续几天的暴雨,整个教室都湿漉漉的,连空气都潮湿发黏,就在高考前一天中午,快吃午饭的时候,老班把池芸叫到办公室,拿给她一个保温盒,说:“刚刚你哥给你送过来的。”
池芸低头一看,盒子外面套着一个塑料袋,上面沾了水,盒身上粉嫩色做底,白色的花纹,她和小船一块儿买的,放假的时候她做一顿丰盛的午餐,抱着这个粉色的保温盒去淼哥店里送爱心便当,似乎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池芸谢过老班,想了想,多问了一句,“他……我哥什么时候过来的?”
老班答:“好一会儿了。”
池芸点点头,走出办公室,站在走廊上望着外面水帘洞似得雨景出神。
雨很大,站在三楼也能听到雨珠子砸在地上发出的声音。
身后有同学走过,对同伴说,“天气预报说今晚有暴雨。”
“啊?不会这么惨吧,明天都要高考了,我们这一届怎么这么倒霉。”
“对啊,再下去我都快长蘑菇了。”
耳边传来抱怨声,很快就走远了。
池芸拎着饭盒走回教室。
那天晚上果然下起了暴雨。
从傍晚开始雨势变大,比白天还要大,到了夜里都还没有停。
金良琴吃完晚饭就出去了,池蒙翻墙上网,还被老师抓到带手机,翻墙是第三次,手机是第四部,老师也拿他没辙,叫家长把人接回家教育。
夜已经很深,雨砸在玻璃上,在安静漆黑的夜里,渗入毛孔般寒颤和恐慌。
金良琴还没有回来,打电话也不通。
池芸右眼皮子跳的厉害,她平时不信这些,可是今天心慌的不得了,老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她再次拨母亲的电话,这次通了,金良琴却没有说话,她大声地“喂”了几声,那边依然没有回应。
池芸屏息听着,才发现电话其实是通的,金良琴似乎把手机扔在一旁或者拿在手上,总之没有接起来,那头清晰地传出雨声,人声,对话声、电波声……
纷纷杂杂。
池蒙在雨里歇斯底里地大喊:“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金良琴带着哭声:“要你读个书就有这么难?谈恋爱、翻墙、打架……到底还有什么事你不做的?”
池蒙冷哼声:“我没杀人就算对得起你了!”
雨噼噼啪啪。
那样清晰。
仿佛冷箭刺进胸腔,池芸捂住嘴巴以防自己哭出声来。
金良琴还在说着话:“你姐明天都要高考了,你这样……”
突然被池蒙暴力打断:“你别拿姐压我,我特么就是不想上学,你们一个个非逼我,非要我念,现在好了,你们满意了?”
金良琴的哭声淹没在雨声中。
无力的悲伤交织在心头,她问自己,是不是无论怎么努力,都没办法再摆脱了?
她切断了电话,把心头最后那一点希望也切断了。
高考前夜,永生难以磨灭的印痕。
是心底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