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发生的不快并没有打搅池善超的兴致,年夜饭桌上胡吃海吹夸夸其谈,整张桌子就听到他一个人在那讲话,家里人早对此见惯不惯,由得他一个人信口开河。
吃完饭,大姨去厨房洗碗,碗碟很多,一个人洗不过来,池芸闲着没事去里面帮忙。大姨在洗洁精挤在海绵上打出泡沫,池芸在旁边冲洗池里冲清水,两人边聊天边洗碗。
流水冲洗声也抵挡不住客厅里池善超的高谈阔论,大姨摇摇头,“幸好你跟蒙蒙都不像你爸,不然你妈真的就完了。”
玻璃窗上蒙着一层白色的雾气,池芸沾水的手指搓开,玻璃窗犹如一面反光镜,将女孩和妇女照的一清二楚。
池芸看了一眼对面玻璃里明眸皓齿的少女,垂下眼去,将洗净的盘子一只只倒扣叠在台子上。
池善超过去是川行镇上出了名的美男子,池芸和池蒙在外貌上随了爸爸的良好基因,要说不像其实是忽略了这最直接的关联。
大姨私下不止一次表达了对池善超的不满,说这个人没半点男子气概,没责任心,好吃懒做,满嘴跑火车没半点行动力,亏得金良琴能干才把一个家硬生生给撑起来的。金良琴和池善超的这桩婚姻大姨是打心眼里的不赞成,池芸不止一次听大姨讲,当初池善超第一回进家门她就觉得这人不靠谱,配不起她妈妈,奈何当初金良琴被池善超的花言巧语蒙蔽了心智,如今婚姻不幸怪得了谁,有句话怎么说的,自己选择的路爬也得爬完。
所以啊,芸芸,一个女人选择丈夫多重要,择对了就是幸福一生,择错了,你这一辈子就这样了,你看看你妈能干吧,没有人说她不能干的吧,她快乐吗,幸福吗,别人眼里可能很光鲜,但是真正怎么样,你最清楚。太能干的女人大多不幸福,你妈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池芸知道大姨担心她和她母亲一样,太过要强,过刚易折,慧极必伤,到头来落得与她母亲那样。
别人眼里的长盛,终不敌幸福却平淡的小日子。
十六岁,她还分不清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对的好的,所有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在生活狭窄的轨迹里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摸索,别人的话、建议和道理只是别人的经验,但她知道,自己的路要靠自己走,哪怕前路坎坷、荆棘遍布。
洗好碗出来,外面电视里CCTV放着春晚,一大家子人却也没几个认真看的,大人们五五六坐一桌搓麻将。
池芸望了一圈,没见着池蒙,往麻将桌那边一扫,一眼看见池善超粗着脖子坐正对面,酒气涨了满脸,灯一打,从脸连到脖子一片通红。
池芸很快将目光收回,转首坐到一旁椅子上。
电视里正放着小品,观众席里不时传出笑声,池芸看了会儿愣是找不到笑点在哪里,她把注意从电视机上移开,看到金良琴正和两个姐姐交谈甚欢,瓜子壳吃的到处都是,一室的烟雾和垃圾中,二姨夫提着热水壶忙前忙后倒茶水。
外面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里面的人各有各的娱乐,谁也没空注意到她。
池芸站起身,准备出去透透气。
刚走到门口,二姨夫叫住她,“芸芸,要出去啊?”
池芸把手抄进口袋,点了点头。
“山里冷,我给你拿件衣服去。”
二姨夫转身去里面拿了件他的大衣出来给池芸,“别走太远。来,我给你披上。”
池芸看了眼二姨夫,从他眼神中读出讯息,笑笑,“我不走远,就在这附近转转。”
外套很大很长,把池芸包在里面,二姨夫哈哈哈,笑她像一颗小豌豆。
门打开,寒风灌进来,池芸戴上连衣帽,跨出门槛。
鞭炮声此起彼伏,照亮了大半个天际,池芸走出大门,抬眼间发现门口草垛上一个黑影,仔细看是一个人,这时烟火砰的在头顶绽开,将脸照亮。
池芸一愣,盯着少年指间那刺目的一点红,静了静,方才叫道:“池蒙,你怎么在这里?”
池蒙没想到是他姐,赶紧将手里的东西灭了往旁边一丢,“姐,你怎么出来了?”
池芸手脚并用爬上草垛,坐他旁边,鼻息间都是烟味,仰头望着天空中绚烂的烟花,“出来透透气,你呢,”她侧头看他,要笑不笑的,“看烟花呢?”
池蒙听出她语气的讽刺,没接话,隔了会儿才说,“姐,你不会告诉妈吧?”
“多久了?”
“……上个月。”池蒙没瞒。
池芸看了他一眼,“跟谁学的?”
池蒙这回没声响了。
“网吧那些人吧,你不说我也知道,烟呢?”
“扔了。”
池芸伸手照他裤兜摸去,触到一个盒子的形状,池蒙按住裤兜,身体往后一闪,争抢之间干草簌簌往下落,池芸两脚一蹬跳过去骑在他身上,十指扒住他的裤兜,“你再不给我,我就一脚把你踢下去。”
此时池蒙屁股坐在草垛上,屁股以上的部分全在外面,可谓摇摇欲坠,望望地面离草垛顶端的距离足有一米高,闹的池芸不高兴仰翘掉下落个半身不遂就好玩了,池蒙只好举双手投降。
池芸借光看了眼烟的牌子,“嗬,八块一包的红双喜,有钱嘛。”
火光下,她指着包装盒上“吸烟有害健康”给池蒙看,“烟自己都说了,吸烟有害健康,为什么还拼命要去干有损健康的事。”
不知是烟花照下来的原因还是池芸的话起效果了,池蒙的脸颊红红的,低着头没说话。
池芸把烟盒收进口袋,“以后不要抽了,你年纪还小,戒掉不难,买一包烟八块钱,你一个月生活费才多少,你算算这笔开支,好了,烟我替你保管,你心里有数,其他话我不多说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池芸跳下草垛。
“姐,”池蒙叫住她,“这么晚了去哪里?”
山风很大,将她的帽子鼓吹起来,池芸停了下来,并没有去拉帽子,而是手一指前面路口方向,嘴角上扬,那笑比天边绚烂的烟花还美。
池蒙眯眼看过去,不远路口处依稀站着一个人。
池蒙明白了,哦,原来去约会呢,怪不得笑的这么开心。
池芸跑过去的身影像一颗臃肿的大豌豆荚,池蒙站着看了一会儿,让风吹淡点身上的烟味,这才慢慢走回屋里去。
快到小船跟前,池芸降下速度,将两手插进衣袋改为步行,手指触到衣袋里硬质的烟盒,眉头忍不住皱了一下,她讨厌烟味,连带着对抽烟的人也产生了一种生理性排斥,池蒙抽烟这件事让她很头疼,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感觉严重,又好像不严重。
正想着,人已走到小船跟前。
小船目光落在池芸身后,池芸也跟着转头望过去,看见池蒙开了院门,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走吧。”池芸收回目光。
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不需要刻意说明,没什么目的,脚步走到哪里就是哪里。
谁也没有说话,似乎为了不打破这难得的和谐。
静谧的夜空烟火灿然,冬日的冷意蹿进骨髓,一声一声炮竹的爆裂声震彻苍穹,山体的轮廓随着震响忽隐忽现。
池芸突然停下脚步,抬头望苍茫的天地,“好小啊!”
“小?什么意思?”
池芸侧过脸来,朝他笑道,“我们真渺小呢!”
娇小白皙的脸庞挂着柔柔暖暖的笑容,映在火光下的这个女孩,小船当时心里想,这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儿。
“冷吗?”小船摸她露在外面的手。
池芸没动,也没说话,任他抓着手。
他的手掌大、温暖,还有一点点糙,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时,酥麻感,仿佛电流般从手心直击心脏。
池芸在他的手里颤了一下。
极轻微的一下,还是惹得他低头下来看她,柔声问,“怎么了?”
“小船,”大概被周围的气氛影响了,池芸忽然搂住他的腰,“怎么办,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你是不是对我下了咒语?”
小船被她的话逗笑,“哪有什么咒语。”
“那是为什么?”
“因为,”他望着她微微仰起的脸,那双镶嵌在上面黑宝石一样的漂亮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注视着他,闪着熠熠光芒,心一动,忍不住低下了头,含住她的柔软的唇。
“……我也喜欢你啊……”
池芸脑袋晕晕乎乎,她听到耳边绽放的烟花,那分明是从她心里生出来的喜悦和快乐。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分开缠绕在一起的身体。
“真不想走啊。”池芸望着寂静下来的夜空。
“什么时候回镇上?”
“按照以往,大人们会玩到很晚,大概凌晨以后才回去。”
“这么晚啊,”小船沉吟了一下,似乎拿定了主意,“那就等看完烟火再回去吧。”
烟火啊。“恐怕会放一个晚上吧,那不如一起跨年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