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时候,晴明开始在藤子小姐家的庭院中布阵。
“请问……”晴明向藤子问道,“你是否给过道满法师属于伊通大人的东西,比如说头发或是遗物?”
“我给了道满法师一些伊通大人的遗发。”藤子说道。
“哦,是头发啊!那么你的头发有没有交给他?”晴明皱着眉毛。
“是的。”
“那现在还留有一些伊通大人的头发吗?”
“没有了,我全部都交给了道满法师。……晴明大人,是不是有什么麻烦?”
“是的,会有麻烦。用彼此的头发交缠所下的咒语,法力是很强大的。在我这里,只能做一个比较弱的结界,我需要的是你强大的意志力,——再也不想见伊通大人的心愿。你要明白,比起一切有形的物质,人的心愿才是最厉害的咒语!……现在我要开始布阵了。”晴明一本正经地对藤子说道。
他让蜜虫取来已经画上了符咒的石头。
从门口到藤子小姐的卧室,用桂川的石头铺成路——那是伊通大人死去的那条河岸边的石头。
在卧室的门前,用写上咒语的石头布下了五芒星阵的结界。五芒星的五个角分别代表了金、木、水、火、土这五种宇宙元素,用它作为阵法或是印,是除魔避鬼的一种方法。
晴明一边布着阵,一边口中喃喃地念着五芒星咒。
接着,晴明向藤子索取了一些她的头发,将头发缠在一个小小的稻草人身上。他将稻草人放在了石头阵之中。
全部都做完了。
晴明看着渐渐黑下来的天色,对博雅说道:“这样,伊通大人就进不来了!”
“哦,是吗?”博雅蹲在地上打量着那些石头上的咒文。
晴明关上了卧室的门,走了进来,认真地对着藤子说道:“如果没有你的意念,我是帮不上忙的!请你保持着‘不要再见他’的决心,可以吗?不管伊通大人说什么,发生什么事,这扇门都是不能打开的!”
藤子端坐在屋子里,低着头沉默着,心里大约是充满了很复杂的矛盾。她既想见又不想再见伊通大人。
……
天色越来越黑。
桂川的河岸边,一个湿漉漉的亡魂,像生前一样穿着狩衣、戴着官帽,一步一步地正朝着自己的家中走来。
这一晚的路格外的好走,不像往常总是充满了白茫茫的雾气,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指引着他。
推开庭院的大门,伊通看到藤子的身影正站门口等待着,欣喜万分,一步一步地沿着脚下的光走了过去。
“来了!”晴明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
伊通沿着那些石头走进了五芒星阵的结界中,抱住那个稻草人,欣喜地叫着:“藤子啊!”
晴明开始念起泰山府君的咒文来,——那是冥界的神。他一边念着,一边走着禹步,这是一种除鬼辟邪的步法,他灵动的身影看上去如舞蹈般的优雅。
伊通突然痛苦地大叫一声“啊!!”浑身被绑住了似的动弹不得。
“藤子!藤子!”他对着稻草人大喊,稻草人没有任何的反应。
伊通扭动着身子,挣扎着,仿佛明白了什么。
“藤子!藤子!”他又对着屋内大喊,坚强的意志力促使他迈出了一只脚来,踢倒了结界中的一块石头。
“结界被他破坏了!”晴明的语气倒是很平静。
“怎么回事?”博雅吃了一惊。
“是他的意念太强了!”
“什么?那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现在就看藤子小姐的了。”
伊通已经从结界中挣扎着走了出来,扑到门上砰砰地敲着。
“藤子!怎么回事?我守约来看你了!快开门啊,藤子!”伊通大声地喊着。
“伊通大人!拜托你回去吧!”藤子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对着外面说道,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藤子!!”
“算了,伊通大人,我不应该呼唤你的。算了……”
“你是说不再见面了吗?”
“是的。”藤子艰难万分地点了点头。
“我已经没有用了吗?”伊通的声音开始愤怒起来。
“不是!”藤子痛哭了几声,转而又坚定地说道:“是!”
“你要舍弃我了吗?”伊通的声音又变得悲凉和绝望,“我不懂!我不懂!是什么让你变心啊?为什么对我这么残忍?你是说这个家已经容不下我了吗?你会舍弃我,我不相信!……”伊通隔着门抽泣着。
“你为什么可以放下我?为什么你会这样做?开门啊,藤子!开门啊,藤子!”他不停地这样哭喊,声音的凄惨闻之令人哀恸。
“阿徽要怎么办?阿徽是我们的孩子,你是知道的!如果没有我守护他的话……我必须要保护阿徽啊!如果丢下那孩子,我走不了!我不要和你再见面了,我不想再让阿徽悲伤了!”藤子说完这些话,仿佛全身都用尽了力,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
“开门吧,藤子!”伊通哭着哀求道:“你再也见不到我,再也听不到我的声音,这样就好吗?我不要,我没有你不行啊!你怎么了,藤子?为什么你会做这种事?……我不相信!”伊通断断续续不停地哭。
“啊!”藤子抱着头,痛苦万分的表情。她再也受不了门外的伊通这样的痛哭和哀求,突然夺门而出,扑倒在伊通的怀中。
“对不起,伊通大人。我跟你走!就算在这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其实,没有了伊通大人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去那个世界一起生活吧。”藤子和伊通相视,彼此都流着眼泪。
“那藤子,走吧。”伊通牵着藤子的手说道。
“阿徽怎么办?你要放下阿徽吗?”博雅焦急地从屋里走了出来,对着藤子大喊。
“博雅大人,就算没有我那孩子也会平安长大的。”藤子转过身去,决绝地说道。
“你在说什么?”博雅生气地说道。
伊通这才注意到博雅和晴明这两人,他用手指着晴明问道:“你是什么人?你不像是普通人。”
“阴阳师,安倍晴明。”
“阴阳师?你是想把我赶回那个世界吗?”
“是的。”
“晴明大人,真是抱歉,我愿意跟着伊通大人走。”藤子对着晴明鞠了一躬。
“藤子小姐,你别傻了。人一死什么都全完了!”博雅忍不住插嘴。
“我觉得还是这样比较幸福,如果能和伊通大人在一起就够了。不管是在这个世界,还是那个世界。”
“简直是胡扯!”
“请不要再阻止我们了,我想要和他在一起。”
博雅还想再说些什么,晴明用手止住了他,只是淡淡地说道:“我知道了,我不会再阻止你,……还记得我说过些什么吗,博雅?如果本人没有强烈的愿望,就算是阴阳师也无能为力的。”
藤子小姐感激地看了一眼晴明,牵着伊通的手正要转身离开。阿徽从房内也跑了出来,不停地呼唤着“妈妈”。
年幼的孩子,并不能看见伊通大人,只见他的母亲一个人朝着门口走出去。
“妈妈,你要去哪里?”阿徽牵住了妈妈的衣角。
“我去爸爸那里。”
“我也要去。”
“阿徽不能一起去的,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没关系的。……我也要一起去。”
“不可以。”
“不要,我也想去见爸爸……”
“不可以……”藤子抱着阿徽忍不住哭了起来。
晴明走到藤子的身边,对着她说道:“孩子还很小,他自己是没办法作出决定的。如果你决定带他走,他就会死!如果你放下了他,他就会活着!他的生命是你们夫妇给的,所以决定要怎么办是你们夫妇的事。……不过,我觉得这孩子实在太可怜了。在他什么还不懂的时候,就被父母随意地处置,心情像是被撕裂的痛苦。这个孩子,你们知道他怀着什么样的梦想而活着吗?”
“阿徽,你长大要做什么样的人?”博雅问道。
“我长大要做像爸爸那样的人。又温柔又强壮,成为吹笛子的名人。”阿徽回答道。
“是吗?太好了!”
“这孩子的生命是这孩子的,如果要叫他放弃的话,我希望你们能好好说明,为什么要让他放弃?如果不这样做,我想他的心里一定会留着对母亲的阴暗回忆吧。”晴明说着,他白色的狩衣在夜风里摇曳着,表情看上去有一丝落寞。
“算了……还是算了吧!”伊通突然松开了藤子的手,他看着流泪的妻子和阿徽说道:“我并不是想让阿徽和你痛苦不堪的,只是死亡突然地来临了,那样措手不及。……我还想见见你,就只是这样。但我忘记了最重要的事,保护你和阿徽是我最高兴的事,阿徽落水的那个时候,我也是只想着要救他才跳进了河里。真是对不起!离开你们我觉得很寂寞,不过如果你好好地活着的话,那就是我的幸福了,现在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你和阿徽的幸福,就是我全部的所有,拜托你了,藤子,一定要幸福好吗?”
伊通说完这些话,转身就朝着门口走去,藤子小姐也追了过去。博雅也想追出去,晴明拦住了他,“这一次是没有关系的!让她去吧!”晴明确定的说道。
藤子随着伊通走到了桂川边,晴明和博雅带着阿徽跟在身后。
晴明对着河岸喃喃地念着咒语,随手又画了一张符,他将符放在了河水里。
远远地,从对岸漂来一只小船。“你上去吧!”晴明指着那艘船对伊通说道。
河岸边是一阵野菊花的清香。藤子弯下腰采了一束野菊花递给了伊通。
“藤子,到了最后阿徽还是无法看见我啊!”伊通落寞地对藤子说道。
他转身上了船,拿出一只笛子来吹着,船渐渐地向下游漂去。博雅拿出笛子来吹着,博雅和伊通像生前那样的彼此以笛声应和,凄凉而宛转的笛声响彻在桂川上。阿徽看着月光下波光闪闪的水面,对着桂川大声地喊了一声“爸爸”!
伊通、伊通的笛声和船的影子渐渐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