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黑炭棒也似的瘦长颈子上,居然套着一根黑黢黢的细麻绳,绳子的一端拴着一枚椭圆形的木雕“公章”,好像是市看守所前年被精神病人“夺”走的那一枚作废了多年的财务专用章;另一端拴着一块近似于那枚“公章”的小石块。此外,他双手捯动着一根五尺来长的粗竹棒。
这个“文有大公章,武有打狗棒”的大怪物,可是一位大有来头的“着名人士”。他也曾在劲川市公安大院里边狂极一时,红极一时,是“公检法红司”武斗队的主要打手之一,曾被“总司令长官”洪宽口头加封的“呼革命口号专员”。“一月夺权胜利”后,还被封为大劲港派出所的临时“负责人”。舒成铭出任市公安局长以后,尤经纶副局长别有用心地让他成为市局七科的“探照灯”。此人姓阴,大号启贤,小名狗嫌儿。
此时此刻,汲开帆、盛夏、韩春等众人并不认识这个“丐帮新帮主似的人物”,更不晓得他是二进精神病医院接受强制性治疗,虽有减轻而无法根治的疯人。
却说这阴疯子,也有一段不平凡的经历……
当年在市级领导班子里,已经坐了好几年高位的裘大河,虽然被阴启贤亲热地叫了好些年的“大哥”,如今怎能让这样一个久治难愈的疯子再来搅扰他裘副“府台”大人的清静?怎能让这一堆避之不及,就连狗也讨厌的“臭狗屎”,再来败坏他裘副“府台”府第的声名?虽然说,“郎舅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可是,又拗不过自己的老头子,使不动自己的亲儿子。阴某那个比亲姐姐叫得还亲的“大姐”、利氏裘夫人没奈何,只得亲自翻过小雅山走进坐落在山北边的小山村,通知亲娘舅把在劲川市内无处落腾的疯表弟领回了阴家庄。在闭塞的村子里,阴启贤怎么住得惯?昨天下午,他趁家人不备,偷出家门,翻过了小雅山,摸进了劲江客运候船室在长椅上酣睡了几个小时。拂晓前,工作人员清场子,才把他赶到了劲川大道上。他迷迷瞪瞪、毫无目的地往南走去。
“轰——!”
忽然一声巨响,把阴疯子给吓了一大跳,也让他从迷糊中真正醒了过来。他张开“死鱼眼”一看,自己正置身在这个工农影剧院大门外的小广场上。随着往大门前围拢过去的人群,他来到了台阶下边那一道绿色钢盔排成的警戒线跟前,刚好听见有人在大声地呼叫要老天爷“护佑钟子忱”。
“钟子忱?钟子忱是谁呀?”他昂首望天,做出了一个想问题的模样。过了一会儿,他又大声地喊叫了起来,“啊——,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钟子忱,不就是那个眍眼睛、盖鼻子、盖马脸,公安局预审科姓钟的丑八怪吗?嘿嘿嘿……嘿嘿嘿……借个昨天就和我们无产阶级割命派作帝,更和我硬邦邦割命派阴某人作帝的家伙子,早就该死了,早就该死了。死得好,死得好,真正的死得好啊!”
这个一时重、一时轻的疯子,突然兴奋起来了。两只“死鱼眼”又像变回了“金鱼眼”,闪出了像要咬下他自认为有碍他“革命行动”的人们几口肉下来的凶光。于是,他就像回光返照一样重现出昔日“公检法红造司呼革命口号专员”的风采,跳起双脚来狂呼乱叫:“嘿嘿嘿……嘿嘿嘿……无产阶级大割命的春雷又炸响了!新的老的走资派垮台的丧钟又敲响了!黑旗、黑笔杆子钟子忱一伙儿的死期又到来了!嘿嘿嘿……嘿嘿嘿……无产阶级大割命胜利万细!”
喊叫了一长串“革命口号”后,没有听到一声响应,他气恼地骂了一句:“咩个巴子,哈是死老保!”
过了片刻,他的疯劲更大了,竟大声地狂叫起来:“嘿嘿嘿……走哇,走哇。无产阶级割命派战友们,向走资派夺权的战斗又打响了,你咩个巴子!敢死帝和火箭炮还冇死绝的儿,烂派和垮派还冇死干净的杂种,快跟老子到市公安局夺权去呀!去夺不认亲戚的舒成铭走资派的权呀!去夺两面三刀的尤苦瓜走资派的权呀!啊哟喂,差一点儿忘了,那个搓飞机倍尺升上去的新走资派吕文韬,我们更不能放过他。更要夺他的权,罢他的官,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千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呀!嘿嘿嘿……嘿嘿嘿……冲呀,杀呀!”
他一边狂喊,一边蹦跳,沿着劲川大道往北疯疯癫癫地飞奔而去。
阴启贤跑着跑着,右脚底忽然往后一滑,身子往前狠摔,饿狗抢屎似的四肢着了地。得亏他的身手还算“敏捷”,双手着地撑了两撑,终于又站了起来。他很快看到了妨碍他“夺权革命行动”的原来是一块香焦皮,于是又气急败坏地跳起脚叫骂了起来:“你咩个巴子的香焦皮反帝夺权,香焦皮就是右派,右派滚你咩的蛋!”
他冲上前去,抬起右腿狠劲一踢。那无跟的烂胶鞋与香焦皮一起飞在半空中,碰巧掉进了一个被清洁工人移开了铸铁盖子准备清除淤泥的暗井里边。
他立刻从地上捡起那根“打狗”的竹棍儿,圆瞪那双冒火的“死鱼眼”,高一脚低一脚地冲向那暗井。蹲在暗井边,他将双手伸了进去,口里大声叫喊起来:“我哥孩,我哥孩!”
真个是祸不单行。阴某人那一只落到暗井里边的烂胶鞋没有捞上来,颈子上挂的麻绳却滑了下去。它两头系着的废公章和小石块,相跟着也掉进了臭水里。
他想去夺的权还没有夺到手,原有的“权”又投进了污水中。阴启贤痛彻心肺,一边“哇哇”地乱喊乱叫,一边毫不迟疑地又伸出双手,单腿用力一蹬,一头栽进了两米多深的排污暗井里……
此时的剧场外边更是车鸣人叫,秩序大乱。
剧场里面仍然是硝烟未散,狼藉不堪。
舞台下边,绿色的警戒线已经奉命刚刚撤离。准备撤离的蓝色警戒线上,干警们仍然把焦虑的目光齐齐地投注到那相对静谧的舞台上边。在那充斥着浓浓硝烟的空气中,急迫焦躁的呼喊声还是一阵阵不绝于耳:
“钟政委——!”
“徐分局——!”
“张支队——!”
“李主任——!”
“钟主任——!”
呼喊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一阵压过一阵。
此刻,一身便装、拱肩缩背的钟子忱,两只前臂右前、左后地抱护着头发凌乱的脑壳,一动不动地俯卧在台面上。在那暗红色的地毯上面,一时看不出从他身上流出的鲜血是多还是少。
远远看去,他还真像是一只巨大的、晒干了的大虾;更像是一只埋着头、拱着背的鸵鸟。
至于已被炸破的大墙洞,那敞开的大木门,正涌进一阵又一阵巨大的人叫车鸣声,会合着场子内人们一阵又一阵齐声的呼喊,就好像是要把这剧场的顶棚给掀上天空去。可是,对于那个静卧在舞台上的指挥本次大战的钟子忱,似乎一丁点儿作用也没有。
那扇在钟子忱布网时疏忽掉了的人防工事大钢门,却给这一战留下了一个极大的遗憾,并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钟子忱一直俯卧在舞台的地板上一动不动。是他大病初愈,身体虚弱,过度劳累,再加上受伤处没有得到及时处理失血过量,以致他因虚脱而昏厥了过去?
是哪一块从上直朝着他狠砸而下的万恶弹片,或是被炸飞的砖块铁扶手等插入了他身体的哪一个部位?
啊,但愿是前者而不是后者!
一直趴在台面上的,还有着装整齐的徐一健、李定和张安,他们好像是被巨大的爆炸声给震昏了似的,抑或是遭到了什么东西的意外伤害。
稍过了片刻,从身体好像并没有发现受到严重损伤的“玉面恶捕头”徐一健和“神枪猴子李”李定老哥俩,差不多同时苏醒过来,也差不多是在同时昂起了头。他们醒来之后,几乎是同时发出了一声呼喊:
“黑儿弟,黑儿弟——!”
可是,他们的好兄弟、好战友钟子忱,仍然一动不动地伏卧在那儿,仍然是双臂一前一后地抱护着脑壳。对于亲人们的呼唤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黑儿弟,黑儿弟——!”老哥俩一直在声嘶力竭地呼唤着。
此刻趴伏在台面上的,还有着装整齐的小学弟“口拙弥勒张”张安,在两位学兄暨战友发出第一声呼叫的差不多同一时间,他一改平日里慢条斯理的懒散模样儿,使劲地朝静卧着仍不动弹的钟子忱跟前爬过去。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当爬到钟子忱身边时,只听他扯起粗喉咙大嗓门,声嘶力竭、撕心裂肺地哭叫着:
“呜、呜。黑哥哥,呜,黑哥哥——!”
台下正在撤离的公安干警,有的停下脚步,扭头大声喊叫了起来:
“钟政委——!”
“钟主任——!”
在一片呼叫声中,杨昌元支队长领着内保支队的几个弟兄抢到了舞台上。老杨的眼中噙着泪,飞快地扑向卧在台面上的钟子忱,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子忱我的好兄弟,你可不要吓老哥哥。子忱我的好兄弟,你可不要吓老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