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锦啊,还在睡呢?快起来,我请大家喝茶。”电话另一端,林广生笑逐颜开地说,“顺便叫上你妈妈,我要当面谢谢她。”
夏锦人是醒了,神志却在梦游。她稀里糊涂地应承下来,随即打电话通知邝美仪。
“谢我?我做什么了,你公公为什么要谢我?”邝美仪是个后天的怀疑论者,离婚后日子过得再苦再难,她也从不开口向人借钱也鲜少请人帮忙,因为邝美仪深信: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情分,所有借来的善行,终究要归还。
“我哪儿知道?”和邝美仪正相反,夏锦从不喜欢花时间琢磨他人的行径,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深究事物背后的动机和因由。半梦半醒间,夏锦闷声说,“让你去你就去嘛,又不花你的钱。”
上了车,邝美仪仍不安心,向前来接自己的女婿打探:“梦龙,我早晨一起来右眼皮直跳,好像说右眼皮跳是凶兆吧?”
“传说都不科学,妈您别信那个。”
“哦……那你知道你爸为什么要谢我吗?”
林梦龙抬眼看了看倒车镜中的丈母娘,这才明白她绕一大圈的话外音,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支吾说:“这个我真不清楚,电话是小锦接的。”
到了凤凰茶楼,看见亲家身边笑得花见花开的冯西南夫妻,邝美仪心中已了然:八成,这顿谢客宴又是为了女儿那套房子,可既然打了照面,就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邝美仪硬着头皮挤出笑容,铿锵有力地朝林广生一家子走去。
“亲家,我真要感谢你调教出这么识大体的女儿。”怕公公为难,夏锦隐瞒了邝美仪先提出入住锦绣年华一事。林广生不知内情,诚心实意地感激她们母女俩,端起茶杯由衷地道谢,“小锦这孩子特别善良懂事。我跟小雪他们都说好了,住在小锦那儿,要把房子当自己家一样爱惜,而且房租必须给,不能让她嫂子吃亏。”
我就知道人都是无利不起早!邝美仪心中冷笑,恨不能把那胳膊肘向外拐的女儿揍一顿。纵使邝美仪有千万个不情愿,但碍于面子,她也不好当众发飙,只好端着笑说:“房子是小锦的,这些小事,小锦自己做主。都是一家人,谈钱伤感情。我知道小雪他们手头也不宽裕,房租的事,他们看着给吧,意思意思就行。”
作为长辈,邝美仪只是口头上跟晚辈客气两句,不想冯西南真没跟她客气,话顺着竿就往上爬,他夹一筷子金钱肚放进邝美仪碗中,嬉皮笑脸地说:“那我先谢谢阿姨和嫂子了。将来我们有了条件,一定好好报答你们。”
冯西南把戏做到这份上,邝美仪也不好伸手去打笑脸人,只能在桌下偷掐夏锦,掐出血痕的力道宣示着她内心的愤懑。偷袭来得太突然,夏锦不禁打了个激灵,身边的林梦龙也感知到她的冷战,心也跟着疼了起来,那种无望的失意和挫败感,又将他覆没。
对着一桌子美食,一家人各怀心事,除了春风得意的冯西南,谁都吃不下东西。埋单时,桌上的食物还剩下一大半,邝美仪也不再讲客气,吩咐服务员将点心打包,不容置疑地接过饭盒说:“我最不喜欢浪费,反正我一个人的饭也不好做,这些东西够我吃两顿了。”
趁着去洗手间的独处机会,夏锦忍不住抱怨:“妈,一会儿把点心给我公公吧。人家请客,咱们又吃又拿的,不好。”
“就你顾全大局,就你傻!”夏锦越替夫家着想,邝美仪越怒火中烧,新愁旧恨一股脑全涌上心头,戳着女儿的额头教训,“他们家占你那么大便宜都说得过去,我占他们这点小便宜算什么呀?等着瞧吧,不信我把话搁这儿,等交租的时候,看他们跟你讲情还是讲钱!”
夏锦自知理亏也不敢抗辩,她央求道:“妈,房子那事,不是我先斩后奏,就是话赶话赶上了,我就答应了……别生气了,等他们买了房搬走之后,我谁都不让住,就让你住,还不收你钱,倒给你租金。”
邝美仪总算让女儿的贴心逗乐了,松开肩膀苦笑:“你呀,豆腐做的心,到时候阿猫阿狗一求你,你肯定又把老妈忘了,忙不迭给人腾房子。”
“还气啊?”
“不气了。气有什么用啊?”邝美仪细细打量着女儿,爱怜地伸手抚摸女儿。猛然间,她看见自己枯瘦的五指印在女儿光洁如瓷的脸上,如同一盘水豆腐上架了几杆枯枝。邝美仪骤然意识到自己老了,不知道还有多少时日能为女儿遮风挡雨。她凄惶地垂下手,叹气说,“反正你那套房子就是误入狼群的羔羊,不是让这头狼叼去,就是让那头狼叼走,早晚的事。”
“你不是还想住进去吗?”见母亲消了气,夏锦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俏皮地反驳,“那你也是狼啊?”
“怎么不是?我也是狼。”慈爱地凝视着女儿,邝美仪意味深长地说,“我是不惜一切舍命护犊子的母狼!”
一脚迈出洗手间门槛,邝美仪突然收了脚步,轻声叫住夏锦:“对了,你那房子别抵押了,那钱我不要了。”
“为什么呀?”
“为了你呗,省得你难做人。”邝美仪白她一眼,哀其不幸地嗔道,“那房子那么值钱,我能想到抵押贷款,他们能想不到吗?要是你借了给我,万一他们开口,你能厚此薄彼吗?如果连你亲妈都不打你主意,他们就是敢想也不敢动。懂吗?”
夏锦双眼濡湿地望着母亲,点头如捣蒜,暖暖的感动都涌上喉头,噎得她说不出话来。
3
买到一堆打折名牌的王红,从香港乘兴而归。她进门放下几大袋衣服和化妆品,连眼皮都不抬,径直往沙发上一倒,张嘴就嚷嚷:“累死我了,林广生,快给我倒杯水来。”
林广生正在屋里翻存折,听见喊声,急忙钻进厨房倒水送上前去,赔着笑脸讨好:“去了三天,又买了不少好东西吧?”
“我哪买得起好东西?”王红伸直胳膊举过空杯,示意林广生续水,皮笑肉不笑地嘲弄说,“人家小董买的当季正价货才叫好东西。就你每个月挣的那点可怜钱,也就够我们吃饭。我连买过气打折的商品,都要花自己的钱。跟着你这没本事的人,我能买什么好东西哟?”
林广生自知马屁又错拍在马蹄上,只好讪笑着低下头,任由王红发牢骚。王红过够了嘴瘾,这才把购物袋翻了个遍,摸出一条皮带扔给林广生:“拿去,别说我光顾自己,我哪次去香港没给你买东西?”
林广生翻过皮带盒一下,不知名的品牌标签上白纸黑字地写着“佛山生产”。八成,又是王红疯狂血拼归来后,在以卖冒牌货而闻名的罗湖商业城,捎带买样廉价货品,以封堵林家人的口舌。即便如此,有顺水人情也比没有好,至少,在面子上,林广生能跟儿女交代过去:“你阿姨心里还是有我的。”
趁着王红心情好,林广生笑容可掬地请示:“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小雪他们要搬到小锦那房子里住几年,我想,咱们是不是该给小锦封个红包?”
“凭什么?你钱多烧心啦?”前一秒王红脸上还是晴空万里,这会儿已是乌云密布。她半眯着一双阴冷的眼睛,撇了撇嘴,“又不是新房入伙,红什么包?”
“不管怎么说,小锦肯让出房子,也算是帮了咱家一个大忙。”林广生上前一步想凑近了说话,却被王红锋利的一剜又瞪了回去,干愣在原地嗫嚅道。
“她不是咱家人吗?小姑子没地方住,她当大嫂的不应该帮忙吗?”王红一骨碌坐直了身子,双手抱在胸前,盯着林广生大声斥道,“林广生,你摸着良心说,当年我一进门就要当你两个孩子的后妈,为了供他们吃穿供他们上学,这20年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好不容易熬到他们成家立室,你还没完没了地往外掏。告诉你,儿女债是你欠的,别指望用我的血汗钱去填你们家的无底洞!”
“不,不要你的钱。”林广生慌张地解释,“用我自己的。我就是想和你商量,这个月的顾问费,能不能先不交给你。”
“那江津的房贷怎么办?干脆让银行把楼收走让我爸妈睡大街,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林广生缩了缩脖子,住了口。他眼底余光扫视一圈,最后将呆滞的目光停在散落在沙发上的购物袋上。林广生像缺水的鱼一样张了张嘴,却无法发声呼救。
拗不过林广生,王红返回江津的前一夜,还是随众去锦绣年华吃了顿“入伙饭”。
夏锦领着林映雪在厨房“探路”,细心地指引:“喏,燃气总阀在那儿,出门前记得关紧。油烟机的清洗剂在洗菜盆下面,橱柜最顶层有铝箔纸,煎牛扒时用它包着煎可以阻止牛肉的水分流失……”
“还牛扒呢,你还以为小雪跟你一样讲究吃穿啊?”王红穿了身桃红色亮片毛衣,明黄色呢子热裤刚刚盖过屁股,露肉的网袜罩着一双细若圆规的腿,踩着七寸高的流苏靴,怎么看都不像帮忙搬家的,倒像是出场坐台的。见小雪不吭声,王红越发无礼,冷笑说,“不是所有住进高尚住宅区的都是高尚的人。小雪就喜欢粗茶淡饭,你让她天天吃牛扒她还未必能消化呢,对吧小雪?”
林映雪再迟钝,也能听出王红话里有话的醋意,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击,只能憋红了一张脸忍着。夏锦看不过去,瞄一眼王红,嬉笑说:“阿姨这身打扮真潮,难怪我妈说人年纪大了就爱老来俏,这种撞色的视觉冲突我可不敢尝试,我怕人家笑话我‘红配黄,惹人烦’。”
王红奚落小雪未果,却被夏锦倒打一耙,她死鱼一样翻着白眼,扭秧歌般甩着屁股出了厨房。这个家里,只有夏锦让王红发憷,也只有她,敢顶撞王红。纵使林梦龙兄妹俩对王红有再多敌意,法律和道德上,她也到底是他们的继母,念在一家人共同生活过的昨日时光,他们也不得不敬她三分。而夏锦就像只桀骜不驯的野猫,她的闯入,打破了这家人表面的和谐。
嫁入林家20年,王红一直对林梦龙兄妹不把她当妈的事耿耿于怀。有一年恰逢林广生去福州出差,一个好事的牌友将林映雪叫到麻将桌旁,掏出一根棒棒糖逗弄问:“小雪啊,你觉得是阿姨漂亮,还是你王红妈妈漂亮?”林映雪拧着眉毛,目不转睛地盯着牌友手上的糖,一字一顿地说:“她不是我妈妈,是阿姨。”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三个牌友面面相觑。王红觉得脸上挂不住了,厉声斥道:“鬼扯!我给你做饭、给你洗衣服、给你买玩具、供你读书,我不是你妈谁是你妈?”
“我妈妈在天堂。”林映雪木然地盯着棒棒糖咽一口唾液,一本正经说,“我哥说的,我们要很久很久以后才能上天堂去找妈妈。你不是我妈妈,你是阿姨。”
“放你的屁!”既然已经在牌友面前丢了面子,王红决不允许自己再丢掉气势,气势汹汹地夺过棒棒糖掰成几瓣扔进垃圾筒,怒不可遏地叫骂,“哭?不懂规矩你还有脸哭!进屋反省去!今天不叫我妈就别想吃晚饭!”
林映雪终究没改口。因为林梦龙偷偷从厨房拿了饭菜送进房里,再三叮嘱妹妹:“咱们可以饿肚子,但不能没骨气。再说,有哥在,饿不着你。”
其实王红并不介意林梦龙兄妹对她的称呼,她连给亲骨肉当妈都嫌累赘,何况当两个“拖油瓶”的后妈。只是,在外人听来,“阿姨”两个字终归有欠尊重和亲近。王红更是觉得,阿姨这个笼统又疏离的称呼,彻底否定了她在林家的地位,好像她只是可有可无的托儿所阿姨或保姆,嫁进林家唯一的责任就是照看别人的孩子。
当年林映雪年幼无知,王红自然把这笔账记在“主犯”林梦龙的头上。所以对于林梦龙的老婆,王红未见夏锦其人,已先入为主地起了反感。同样,在林梦龙悲愤的讲述中,夏锦对素未谋面的王红,也没什么好印象。
王红和夏锦第一次会面,是在林梦龙和夏锦闪婚一周后。王红一心想给夏锦一个下马威,见了面,先阴着一张脸,瞪着老鹰一样犀利的眼睛问:“夏锦啊,你妈妈知道你们结婚了吗?女孩子一定要自重,如果连婚姻大事都胡来不跟家里人商量,外人会说闲话的。”
“我妈当然知道,爸爸也知道,不通知家长,我们哪来的户口本呀?”夏锦扬起眉毛,狡黠地笑着说,“至于外人嘛,还来不及通知。人家要说闲话就由他们说去吧,反正是外人。”
夏锦巧妙的回应,一下子把王红从家长里摘了出来。王红气不过,鼓着腮帮子冷眼说:“不光你有妈妈,林梦龙也有家长,你要是尊重公婆,也不该先斩后奏。”
“我们领证前,先去给妈扫墓上香,禀报完了才去的民政局。”夏锦堆出笑容,意味深长地瞥一眼王红,字正腔圆地说,“阿姨,谢谢你这么关心我们。”
王红本想趁夏锦敬茶时刁难她一下,让她先叫声“妈”再推说“你还是跟着林梦龙叫我阿姨吧,叫妈显老,再说我也受之有愧”。如此,既能挤对夏锦又能同时修理林梦龙。可王红万没想到,夏锦的一声“阿姨”,把她温习了一宿的门面话全搅乱了。因为夏锦先发制人,王红就像只被剪了喙断了爪的山鸡一样,只剩下干瞪眼的份了。
刁难不成反落难,王红初见夏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