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年前,从邝美仪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的那一秒开始,她对夏平安的恨意,便绵绵无绝期。作为一个院里青梅竹马的玩伴,当年夏平安遭未婚妻抛弃后寻死觅活,邝美仪责无旁贷地肩负起对他的劝解工作。半年后,夏平安从被退婚的打击中重新振作,感激涕零地对邝美仪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对我好,我们结婚吧。”邝美仪不言语,双目湿润,鸡啄米一般狠狠点头。几天后,夏平安与邝美仪各自去单位分发喜糖,就这样不言不语地结为夫妻。邝美仪带着她仅有的几身衣服,和她的牙刷被套,默默搬进夏平安原本为另一个女人准备的新房里。原本花好月圆、皆大欢喜的故事,几年后却因夏平安的初恋女友突然出现,再掀腥风血雨。最终,夏平安净身出户,为了曾经抛弃过他的女人,抛妻弃女。
都说坏男人是好女人的一所学校。离婚后,邝美仪修炼成百“男”不侵的哲人。夏锦初潮到来的那年夏天,邝美仪开始不间断地为女儿灌输“男人不如钱亲,人民币不如房子亲”的切肤体会。夏锦还没开始赚钱,就已在邝美仪的调教下学会了记账和理财。“男人长着腿随时会跑,房子不会。男人娶了你随时会跟你离婚,可你‘嫁给’房子,就能在里面安居乐业一辈子。”邝美仪苦口婆心地教育女儿之余,也不忘身体力行,她自离婚后谢绝各路提亲客,一心跟房子谈起了恋爱。1992年邓小平发表南方谈话后,沿海城市的房价如坐穿梭机般与日飞升,邝美仪适时卖掉夏平安留给她们母女俩的三居室,清算了股票账户,提前支取定期存款,游说夏锦交出攒了几年的零用钱和压岁钱,一股脑砸进楼市。邝美仪挑男人或许眼神欠犀利,选楼花方面却眼光独到。因为手里资金有限,邝美仪就在当时较为荒凉的岗厦区,买了两套单身公寓,自己则带着夏锦在“握手楼”楼群里租了套农民房。单位里的人笑话邝美仪花钱买罪受,邝美仪也不辩驳,心里的如意算盘却拨得哗啦响:城东旧区没剩下几块地了,依这城市发展的速度,早晚要轮到“西部开发”。到时候,岗厦的房价能不扶摇直上?
西部开发比邝美仪的预期来得更早,随着市民中心迁址和旧城改造的进行,岗厦“土著”集体暴富,仅一个岗厦村就造就了十个亿万富豪与数个千万富翁,邝美仪投资的两套公寓,自然水涨船高。人人哄抬岗厦房价时,邝美仪义无反顾地卖了房,又将目光瞄准西南方的后海区。几年后,政府填海盖房,邝美仪又成了“先富起来的”一部分炒房先驱。
夏锦对炒房兴致不高,可十余年间,跟着母亲折腾房子,多少也积累了些经验和财富。大学毕业后,夏锦在邝美仪的怂恿下,成功游说初恋男友合伙买下了锦绣年华。和所有“见光死”的恋情一样,象牙塔里的爱情根本经不起现实中声色犬马的诱惑,刚装修完房子,初恋男友就提出了分手。他还主动请求夏锦退还一半首付,并将房子过户到她个人名下。当时,谁也预料不到,冷清的景田北会成为高尚住宅区,当初每平方米6000元的房子如今能无耻地喊价至每平方米27000元,那还是二手房的市场价!房价一涨,邝美仪就幸灾乐祸地来电炫耀:“当初那小子要不是见异思迁,他现在也算坐拥几百万的款爷了。活该!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夏锦对此不以为然。没有百万房产,但能跟相爱的人执手相看,何尝不是种幸福?这些年,夏锦爱过的男人们,和她在锦绣年华里的聚聚散散,倒真应验了邝美仪的经验之谈:“只有和房子厮守才是永恒的”。纵然有了容身之所,夏锦却并不快乐,有时候她甚至懊悔买了这套房。正是这高不可攀的房价,让男人望房兴叹,也让男人望她兴叹。也正是这令人望而却步的房子,囚禁了她的爱情和幸福。
7
一念至此,夏锦搬家的决心又动摇了。她摇了摇头,暗自长吁短叹几声,拨通了林梦龙的手机,妥协地问:“老公,今天冬至,晚上怎么安排?”
“王红又来了。”每次提及那个名字,林梦龙从不掩饰他的不悦,“爸叫我们早点回家,跟那女人一起吃饭。”
这样一来,邝美仪恐怕又要勃然大怒了。夏锦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让自己的烦恼影响林梦龙本已糟透的坏情绪。
“那我下班去百果园买点水果。”
“不用。”林梦龙斩钉截铁地说,“别抬举了那个女人。”他凝神想了想,又交代夏锦,“还是买点柚子和苹果吧,果糖少,适合咱爸。”
“嫂子,今天冬至,你穿这么少,不怕感冒啊?”夏锦抵达吉莲花园时,盘腿坐在沙发上嗑瓜子的冯西南,一反常态地主动找她攀谈起来。见他如此放松,夏锦便知王红不在家,挂上包换上拖鞋,她小声问了句:“阿姨呢?”
“又去香港血拼了呗。”从冯西南口中迸出的瓜子壳,正落在光可鉴人的白色大理石地面上。他漫不经心地拾起它,似笑非笑地说,“估计她这次待不了几天。你也知道,去完香港,她就该走了。”
怕公公听见心里难受,夏锦就不接冯西南的话茬儿,径直往厨房里走,边走边喊:“小雪,还有什么活儿?我来帮忙。”
“嫂、嫂子来啦。”林映雪和林广生匆匆交换一个眼色,甩掉指尖的凉水,挂着围裙的身子凑上前来,笑意盈盈地将夏锦往外推,“不用不用,你去客厅里坐着歇会儿,很快开饭了。”
林广生也顺着闺女的话锋,敦促夏锦:“厨房里挤不下那么多人,你去客厅看会儿电视,跟西南聊聊天。”
打夏锦进门起,冯西南反常的热情,加上此刻公公和小姑子闪烁的目光,都使她觉察出异样。思前想后,夏锦仍摸不清头绪,索性直截了当地问冯西南:“阿姨不在,爸今天叫我们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这个嘛,”冯西南侧身,探头朝厨房张望几眼,迟疑地说,“还是等哥到了,一块儿商量吧。”
夏锦带了一肚子问号坐上桌,一顿饭吃得坐立不安。除了林梦龙心无旁骛地夹菜扒饭,那三人都满腹心事。末了,林广生终于如履薄冰地打破了沉默:“小锦,爸想跟你们商量件事。就是,那个,我说……”
“爸,还是我来说吧。”到底是从事保险营销工作的,冯西南借驴下坡的本事一流,顺势就接过了话茬儿:“是这样,我们租的房子这月底就到期,房东想把楼收回去。正好,我跟小雪看中一套房,地理位置和周边环境超赞。房款首期、契税、保险加装修,大概需要200万,我们手里钱不够,所以想先跟你们借一点。”
“这么多!多大的房?”夏锦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她瞟一眼林梦龙,却见他旁若无人地喝着汤,从容淡定的神情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是套别墅,叫水榭东岸。”林映雪轻声细气,一张脸像做了坏事当场被抓包似的涨得绯红。
“不算别墅,是叠拼。”冯西南见缝插针地补充,“咱爸也去看过了,就在惠州葵涌附近,有山有海,空气清新,附近可以钓鱼爬山采草莓,还能吃到廉价海鲜。住在那儿,肯定延年益寿,你们也可以随时来度假。”
听听这楼盘名字!夏锦心中冷笑:又是水榭又是东岸,那么奢华的地方,是给老百姓住的吗?光是那几百万的房贷都能把人吓得夜夜噩梦,不折寿就不错了,还延年益寿呢!
“房子再好,也在惠州。你们连车都没有,在深圳工作却在惠州买房,不太现实吧?”
“怎么不现实?”冯西南目光炯炯地反问,“同样的价钱在深圳的好地段只能买套三居室,在惠州却能买别墅,不亏。再说,买也不一定要住,等深惠高速一通车,房价肯定大涨。到时转手一卖,嘿嘿,赚了钱再杀回深圳买房也是一样的。”
看来,冯西南精打细算的目的,就是借夏锦的钱给他们自己生钱!见夏锦脸色越来越难看,林广生赶紧解围说:“我去看过一次。”林广生不敢直视夏锦,眼神四处飘移着说,“那地方环境是不错,买230平方米还送100平方米,现在均价都卖到3万了。要不是西南的同事低价转让给他们,500万恐怕还买不到。”
“我们也没钱。”夏锦朝林梦龙使眼色,示意他帮个腔,林梦龙却继续埋头喝汤。夏锦只好自圆其说,“你们也知道,他的钱年初刚把半岛一号的贷款还清,我的钱都让我妈借去炒房了,所以我们自己也没几个闲钱。”
“我们打听过了,”冯西南跳下桌,从公事包里抽出一叠表格,胸有成竹地递到夏锦面前,“锦绣年华那房子如果抵押给银行,能贷到6成房款,保守估计也有180万。我们自己还攒了20万,不行就再跟同事借点。”
夏锦这才如梦初醒。林梦龙口口声声称不沾她房子的光,他的家人却暗中打起她房子的主意了。今晚这顿“鸿门宴”,目的原为了引她入瓮,圈她的钱!
“你们要想换个环境,就去锦绣年华住吧。”夏锦面露不悦,迂回地建议,“反正那房子也空着,三室两厅也够你们住了。”
“嫂子,我们总不能一辈子住别人的房子吧?”冯西南扬起唇角,似笑非笑地打趣,“就算你不收我们房租,那也还是你的房子,别人的房子再好,也不是自己的家。我和小雪结婚都两年多了,早晚要买房,正好又赶上这个机会……”
你还真的打蛇随棍上!夏锦按捺住心头熊熊燃烧的烈火,别过脸去,咬紧后牙槽,冷静地问:“林梦龙,这事你也知道了,你怎么看?”
“我能怎么看?”搁下碗,林梦龙自进门后第一次正眼与夏锦对视,不卑不亢地说,“来的路上小雪给我打了个电话,大致说了下情况。我跟她说了,锦绣年华那房子是你的,这件事,我不掺和。这么大笔数目,你想借就借,不借,他们也不该埋怨你。”
林梦龙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圆滑程度直逼外交官,噎得夏锦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可话虽轻巧,事却难办,由公公牵头的一家人,低眉折腰地开腔借钱,夏锦若不答应,显得不近人情。可若是答应,这么大一笔贷款再加上利息,冯西南夫妻俩吃得消吗?假如他们出了状况断了供让银行收了房,倒霉的还是她夏锦。瞧瞧这招空手套白狼,赚了是他们的,亏了是她夏锦的,横竖,他们都不会有损失!
夏锦不吱声,双眼紧盯林梦龙,瞳孔里火苗四起。林梦龙故意避开妻子的目光,猴子似地抓耳挠腮、东张西望,就是不回应她的求助。夏锦越想越寒心,不禁眼眶渐潮:原来婚姻生活并非百无禁忌,平日里看似相敬如宾的一家人,一谈钱就伤感情,谈房子就伤和气。而眼下,避而不谈,似乎也过不去。这种关系到家庭利益存亡的时刻,林梦龙怎么能袖手旁观,让她里外不是人呢?
8
夏锦在公公面前还能温婉地表示:“这么大的事,我回去跟林梦龙好好商量一下,再作决定吧。”一出了吉莲花园,夏锦的怒火就绷不住了。夏锦不用思考都知道,真正算计她的始作俑者,是猴精的冯西南。
林广生是个老实人,结婚没几年,房子车子票子就都被王红攥在了手里,连给孩子交学费都要一哄二骗三隐瞒。林映雪还在咿呀学语时,就失去了母亲,可自打王红进门,她就没给过林映雪好脸。一天傍晚,林映雪放学回家,王红正和一群牌友在客厅搓麻将。林映雪叫了声没人应,就低头进了房间写作业,王红顿觉自己的威严遭到挑衅,尖着嗓子对牌友说:“这姑娘跟她爸一样,三棍子闷不出个屁来,做事说话总比别人慢半拍,笨手笨脚的,将来想找个婆家都困难。”王红的数落一字不落地飘进房间,林映雪捂住耳朵,豆大的眼泪落下,在作业本上开了花。晚饭时林广生发现女儿双目红肿,就关切地问:“小雪,咋啦?”林映雪迎着王红的怒视,慌忙低下头,嘴皮蠕动了几下,轻轻说:“没啥。下午有体育课,眼睛进了沙子。”因为自幼缺乏母爱,再加上王红的长期压迫,养成了林映雪自卑怯懦、缺乏主见、胆小如鼠的性格。如果说林梦龙是一排炮仗,那么林映雪就是湿了水的礼花。连蚂蚁都不忍心伤害的小雪,怎么会惦记嫂子的房子?
若不是受了冯西南的唆使,林广生和林映雪断不敢要求夏锦拿房子去抵押。正因如此,夏锦更是肝火大动——她省吃俭用供下来的房子,自己妈妈还没享受到福利,冯西南这个外姓人,他凭什么算计她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