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出篓子的螃蟹
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大秦帝国毁灭于楚国战队之手。
陈胜吴广,以及他们手下的兄弟,可以称为第一批出场的楚国选手。他们的出场,引爆了已经灭亡的列国诸侯的疯狂追捧。一时间,燕赵韩魏齐等多国选手纷纷登台亮相,为刘邦和项羽的对决做了一场完美的热身赛。
陈胜堪称一个伟大的人物,他挥拳一捣,就将大秦帝国这密不透风的铁屋子,生生地捣出一个大窟窿,达到了声传九天、名震八荒的效果。他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恰好统率着一支建制完好的部队。这支部队是由罪犯、商人和职业逃兵所组成,有如一架设备完善的战车,一下子将陈胜的人生推至最高点。
相比陈胜,其他人等,如刘邦,如项羽的叔叔项梁,如彭越,每个人的能力都远在陈胜之上。但是他们手下只有零零星星的乌合之众,没法跟陈胜手下的这支九百人的正规武装相比。
秦始皇之所以成为时代最狠的人,就是因为他驾驭着秦帝国体制的战车,此车无人可御,于是秦始皇称孤道寡。作为帝王,秦始皇最担心的就是民间暴力集团的势力坐大,不断的徭役与郡县体制的改造,目的就是让民间强悍人士陷入社会关系的博弈之中,无法坐大。
秦始皇的做法很简单,不过是以民御民,以盗御盗。比如,选择楚人刘邦为亭长,去抓捕其他楚国强盗。如果刘邦不答应,他就成为重点打击的目标了。可如果刘邦答应,又会成为豪强的对立面——说过了,正是这种扭曲的人际关系结构,让刘邦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最终崩溃了。
心理崩溃,你就是强盗。如果没崩溃,就只能去抓那些已经崩溃的强盗。如此一来,秦始皇以楚御楚,就轻松地让楚国人陷入自相仇恨与残杀之中,自然就没有力量挑战秦始皇了。
这就是秦始皇称雄天下的秘密,也是天下英雄虽多,却拿秦始皇没办法的原因。所有人都陷于相互制约的人际关系中,如同篓子里的螃蟹,再英雄的大螃蟹,也被其他螃蟹钳得死死的,想爬也爬不出去。
但陈胜却爬出去了。
陈胜之所以成为第一只爬到篓子外的螃蟹,是因为他的社会地位很低,却有着超过了他的地位很多的社会组织能力。
当时的情况是,秦廷将这九百名戍卒编成两个战斗单位,每四百五十人为一屯,任命陈胜和吴广为两屯的屯长。陈胜和吴广的上面,还有三名尉官,这三名尉官居于组织的最高端,相当于驾驭这辆迷你战车的人。而陈胜和吴广就好比拉车的马,在组织中的作用与刘邦的亭长一样,起到弹压戍卒反抗的功能。
这个编制组合,是很精美的。理论上来说,陈胜和吴广受组织功能的制约,如果他们不卖力弹压,就会首先遭到打击。可如果他们两个太卖力,又会引起戍卒们的憎恨,半夜里被人偷偷砍上几刀,在所难免。
总之,陈胜吴广,他们所面临的人际关系制约,与刘邦没区别。我们知道刘邦没有能力突破这层桎梏,结果是心理崩溃,撂挑子逃入山里当强盗了。
但是陈胜突破了秦国精心打造的人际关系困局,破篓而出,让他成了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大螃蟹……不不不,成了独一无二的伟大人物。
最让刘邦钦佩的,是陈胜吴广挣脱桎梏的办法。
实际上,刘邦在逃走之后,就开始有意识地重新编织篓子,神化自己,试图表明自己是只居于篓子之外的螃蟹。而陈胜吴广,却比刘邦更早想到这点,并在实践中运用成功。
有关陈胜吴广起事,《史记》中有标准的文本,后来的史书均照抄不误。大致的过程是,陈胜吴广这支九百人的戍卒队伍,行至大泽乡,道路被水淹没。史书永远也不会告诉你,这些人又不是妇孺老弱,逢山开道,遇水搭桥是他们的本色。道路被水淹没,难道他们不会搭桥造船吗?
但这支队伍还是坚定不移地停了下来,拖延报到日期。然后陈胜吴广先去找了个算卦术士,按术士的指点,用朱砂在帛上写下“陈胜王”三个红字,把帛放在鱼肚子里,戍卒买鱼回来,剖开鱼肚见到朱砂帛,大为惊异。
而后吴广在夜里钻入废庙,学狐狸叫:“大楚兴,陈胜王。”让听到的戍卒们,更加惊恐。
这两个布局完成之后,吴广就去挑衅监督队伍的校尉,让校尉殴打自己,然后反抗,当场格杀校尉,于是拉起起事的战旗。
基本上来说,相关记载就是这些。但只有刘邦最清楚,这一切统统是瞎扯!如果有谁不信,不妨照这个过程重来一遍,你马上就会发现,你不但起不了义,还会被人扭送司法机关,坐牢杀头是必然事耳。
那么,陈胜吴广,他们到底是怎么把事情干成的呢?
很简单,陈胜和吴广,他们早就有一个强有力的核心组织,组织的成员包括了葛婴、周文、周市、吕臣、武臣、田臧、李归、邓说、武平君畔、蔡赐、张贺、召平、庄贾及宋留等。这些人多数是陈胜的手下,少数是吴广的手下。这两支民间秘密社团阴差阳错地在戍卒队伍之中相逢,于是一拍即合,决意联手起事。
当陈胜和吴广被任命为屯长之后,他们乘机把手下的兄弟分配在关键位置,试图控制整个部队,举旗起事。但他们马上就发现,手下兄弟们的执行力太差,推动不了起事的进程。
当时陈胜所能做的,只是将这支部队拖住,借口就是水深路险,无法行动。
然后陈胜通过鱼帛狐火,把戍卒们吓唬住,让他们跟随自己一起造反。从当时的情况来看,这招其实也不灵,虽然戍卒们不读书不识字,又非常愚蠢迷信,但整个事件的人为痕迹太过明显,明眼人一看就清楚。
最终陈胜妥协了,不再提他称王的事,而是以秦公子扶苏及楚国名将项燕的名义起事。虽然这两人已经死了很久,但戍卒们并不知道。到了这一步,起事终于步入了正轨。
叶落而知天下秋
斩木为旗,揭竿而起,陈胜起事,开端顺利得令人惊讶。首战大泽乡,攻城略地莫不降下。再征蕲县,天下为之麋沸蚁动,云彻席卷,方数千里。攻下蕲县之后,葛婴领一队人马向东,而陈胜吴广则取路陈县。
陈县就是春秋年间的陈国,被楚国灭了。当陈胜攻来的时候,队伍已经膨胀到了惊人的程度,居然有战车六七百乘,骑兵一千多人,步兵多达几万人。
陈县隶属颍川郡,与刘邦的泗水郡相邻。但当陈胜打来的时候,颍川的郡守和陈县的县令,恰好都出差了,不在家。陈县主事的是郡丞,这个职位相当于现在的县委秘书长。没奈何,秘书长只好率领县里的常备武装出城迎战,与陈胜战于丽谯,结果郡丞被打死,陈胜义军挺入陈县。
魏国的贵族张耳、陈馀在陈县迎接陈胜,这两人来到,标志着陈胜事业的合法性,已经获得公认。
张耳和陈馀,是当时的高级知识分子,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们还为陈胜引荐了一位重量级的文化大佬——孔子的九世孙孔鲋。遇到圣人后裔,陈胜的眼界顿时大开,终于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
有意思的是,当圣人后裔孔鲋加盟陈胜的楚国战队之时,孔鲋的弟子叔孙通,正在秦廷受到秦二世的亲切接见。与叔孙通一块叫来的,还有三十多名博士、儒生。这些人属于国家的高级智囊,所以受到重视。
当时秦二世问博士儒生们:“楚地的戍卒,攻下蕲县进入陈县,你们怎么看?”
众博士儒生道:“楚地戍卒之举,实为大逆不道,犯上作乱,是公然造反。请陛下不要客气,立即发兵消灭他们。”
秦二世沉下了脸,问叔孙通:“你怎么看?”
叔孙通上前说道:“陛下别听他们瞎说,哪来的什么造反?陛下的时代,是最和谐的时代,怎么会有人造反呢?陈县之事,不过是几个不成气候的小毛贼而已,陛下不必忧虑。”
秦二世龙颜大悦:“众位爱卿,有事奏本无事退朝。”
大家退出来,有人责怪叔孙通:“喂,你怎么胡乱讲话?陈县之事明明就是造反,你怎么说是小毛贼?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欺上瞒下,不说实话,知识分子的风骨何在?国家的希望又何在?”
叔孙通道:“何在你个头,今天我是侥幸逃出虎口呀。”说话间,秦廷的捕吏已经来到,凡是说陈胜造反的博士儒生,统统捉起来治罪杀头。只有叔孙通没有耸人听闻,客观反映情况,受到秦二世的通报表彰,奖励二十匹帛,一套服装,授予博士职位。
叔孙通谢恩之后,就逃出了咸阳,昼伏夜行,风餐露宿,向着陈县孔老师这边逃奔而来。
而在陈县,陈胜主持召开了三老豪杰会议,把当地年纪大的和有影响力的人,全都请来,共商大事。三老豪杰的见识,比之张耳陈馀差得远,搞不大懂陈胜是干什么的,但人家手里有刀,这时候说好听的总不会错。
于是三老豪杰,强烈要求陈胜出任楚王一职:“将军披坚执锐,伐无道,诛暴秦,复立楚国之社稷,功宜为王。”又说:“监临天下诸将,不为王不可,愿将军立为楚王也。”
听了三老豪杰之言,陈胜大喜,再咨询张耳陈馀两人的意见。不想这两人却说:“愿将军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国之后。自为树党,为秦益敌也。敌多则力分,与众则兵强。如此野无交兵,县无守城,诛暴秦,据咸阳以令诸侯。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则帝业成矣。今独王陈,恐天下解也。”
张耳陈馀这两人的意见,有没有道理呢?
如果陈胜肯听他们的话,就没刘邦项羽混的了。
张耳陈馀不愧是智识之辈,他们的建议,足以让陈胜多活三十年。按两人的说法,就是低调,低调,再低调。深挖洞,广积粮,缓称王。低调的目的是为了高调,低调地扶立六国之后,诸侯都是你陈胜封立的,那么你陈胜的地位,岂不是水涨船高?
但是陈胜的愿望,却是苟富贵,勿相忘,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他不喜欢低调,他已经低调了一辈子,够了,这次非他娘的高调不可。
于是陈胜称王,国号张楚,意思是张大楚国。
陈胜称王,诸郡县苦秦吏者,皆刑其长吏,杀之以应陈胜。方两千里,莫不响应,家自为怒,人自为斗,各报其怨,而攻其仇,县杀其令丞,郡杀其守尉。总之一句话,天下大乱。
重复一下当时的局势:家自为怒,人自为斗,各报其怨,而攻其仇,县杀其令丞,郡杀其守尉。我们马上就意识到刘邦的智慧。
刘邦此前是泗水亭长,这个职务负有捕盗之责。除了正宗的强盗,秦始皇和秦二世还会创造出各种类型的犯人,如商人,如典给别人家的奴隶,让刘邦去捉。刘邦捉一个,就多一个仇家,捉两个,就多两个仇人。如果他现在没有逃入芒砀山,仍然在兢兢业业地尽职尽责,情形又会怎么样呢?
必然刘邦以前捕捉的那些人,这时候成帮结伙杀来,各报其怨而攻其仇,不把刘邦砍个一百零八瓣,这事不算完。
但现在刘邦已经弃职逃走了,各报其怨而攻其仇这种美差,成了他的了。
危险来到之前,能够及时逃离。赶在船沉之前离开,这个就叫智慧。
那么,刘邦又怎么知道危险行将到来呢?
很简单,他的职业告诉他的。前者,刘邦在做他的亭长之时,每天花天酒地,欠账赖钱,玩得非常开心。但到了这一年,他被迫押解大量罪犯前往骊山,罪犯的数目过多,已经超出了他的押解能力,途中不断发生罪犯逃跑的事情。这时候刘邦就意识到了,现今罪犯如此之多,这世道还能有个好吗?一旦天下大乱,仇家找上门来报仇,自己岂不惨了?
意识到大乱将至,所以刘邦才会及时逃入山中。
见微知著,观叶知秋。少了这个能力,是混不下去的。
刘邦逃入山中,但是沛县的县令,仍然在工作岗位上积极工作。而当各报其怨而攻其仇的时代到来,县令就有点抓瞎了。
县令就想,惨了,我好歹是个县令,恨我的人不知有多少。这时候天下大乱,只怕我的性命难保。
如何才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呢?
要不,咱也揭竿起义如何?
沛县县令想。
被忽悠死的人
沛县的县令,为保性命决定起义。但是他一个人,这义也没法起,必须要召开领导干部会议,大家一起起义。
参加沛县起义动员会议的,有狱掾曹参,主吏萧何。县令叫他们两个来,大概是视他们为亲信。认为本县往日待他们不薄,他们这时候肯定会回报我。曹参和萧何也认为是应该回报县令的时候了,只不过,他们认为县令往日待他们很薄,一点也不厚。
出现在沛县公堂上的这一幕,却是人类社会最频发的现象。人类的天性,都会高估自己对别人的付出,低估甚至忽略自己对别人的伤害。同样的,人性的弱点,还会低估或是忽略别人为自己的付出,认为是理所应当的。
官员处于利益分配点上,利益这东西,无论怎样分配,总会有人感觉不公,怨气冲天。但分配利益的官员,却不会感受到失意者心里的怨恨,只会认为自己英明神武,群众热烈拥护。就拿沛县县令来说,每一次利益分配,都会引发大面积的不满,最不满的应该就是萧何和曹参。
但这时候就算问萧何曹参,对县令有何不满之处,恐怕他们也说不上来。这些不满与怨恨,都积累于日常工作的小细节之中,细节太多,无从记忆,最终大脑里剩下的只是一种莫名的情绪——屈辱如一团火,熊熊地灼烧着曹参萧何等人的心。
此时天下大乱,人们各报其怨,而攻其仇,曹参和萧何,最想干的事,就是抡起杀猪刀,把县令砍个稀烂。
但曹参和萧何,终究不是亡命之徒,虽然心里恨县令,但杀掉县令这事,他们还做不出来。
他们能做出来的,是借刀杀人。
借刘邦之刀,杀掉县令!
萧何还是当时的优秀领导干部,屡次政绩考核名列榜首。秦朝的御史曾想调萧何去咸阳做京官,但萧何坚决不肯去。萧何算准了,秦朝的统治长不了,留在沛县,只等这一天。
于是曹参和萧何两人,真诚地忽悠道:“县令大人,你现在是秦廷任命的官员,却声称要揭竿而起,造反起义,只怕这事大家根本不信你。到时候你造了半天反,造反派这边不承认,照样杀你。秦廷那边又因为你造反,也会来杀你。结果你反没造明白,落得个大家一起来杀,太划不来了。”
县令问:“那要怎么办,才能让大家相信我呢?”
曹参和萧何心中暗喜,脸上的表情越发真诚:“这事很简单,大人如果要造反,最好是先派人出城,去芒砀山里,把刘季的反政府游击队找到。有了这支反政府武装,大家就会相信你了。”
县令听了后,就说:“你们两个说得有道理,那怎么才能找到芒砀山里的刘季呢?”
曹参萧何道:“当然是派杀狗匠樊哙去找了,前一段时间,樊哙去过芒砀山,听说是去找刘季侃大山。对了,单只是让樊哙一个人去不行,樊哙他没身份啊,建议派夏侯婴以县府代表的身份,和樊哙一道去吧。”
于是县令作出决定,派杀狗匠樊哙、原司御夏侯婴出城,去把刘邦找回来。
但等樊哙和夏侯婴走后,县令一下子醒过神来了,也许是有人提醒了他。在这沛县之地,他最大的敌人就是刘邦。以前他是县令负责政务,刘邦是亭长负责治安,但刘邦总是无端挑衅,找他的麻烦。比如说,吕雉事件,县令对吕雉是觊觎良久,必欲得手的,却不想反倒被刘邦把吕雉娶走了。这叫什么?这叫夺妻之恨!
县令之所以要造反,只是为了防止被人砍。而最想砍县令脑袋的人,无疑就是刘邦。可现在曹参和萧何居然建议他把刘邦请来,这不是建议老鼠把猫请回家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