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在父母家吃完中饭,娅凝收拾了一会儿准备带回老房子的个人物品。
然后,她端坐在写字台前写信。前天收到了小叶的来信,有洋洋洒洒两页纸。小叶租住的房子没安装电话,公用电话不方便长聊。只好写信了。谁知小叶口齿伶俐,写出的信却相反,如同小学生的流水账啰里啰嗦,只剩优美的字体了。她那清丽明快的性格、容貌难以从凌乱的行文上看出来。比如,某一段叙述报名函授班的周折,娅凝读了几遍也搞不清到底报上了没有。
不过,杂乱无章中倒是有一句话被娅凝抽出来反复地品读:
“想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的应该和别人不一样吧。”
这种评价在青春期是贪恋“与众不同”这一名声的少年爱听的吧。但它触及到30岁娅凝的心病。
她的回信便由此展开了:
“小叶,实则我也不大清楚自己脑袋里装的东西。我是否表现得喜欢自我剖析?多么糟糕的毛病,当然,这总比沉溺于剖析别人高尚。有时,一件我早就忘掉的事突然闪回,比如,有位小学老师骂我是笨蛋。笨蛋这个词就在我的脑袋里撞击,我看到自己被罚站时可怜的样子。你的声音也会在我的心底响起,‘今年的桃子太好吃了’,在我神经紧张时,我会调用无意义的话语,连同你欢快的腔调,我多么愿意回味你甜润的话音。我琢磨死亡,琢磨小镇的杀妻案。我看侦探小说,皆是怕思维没有着落。我形同空壳。一个根本不懂得活的空壳吧。尝试了很多方法来渲染生命的迹象。可我最比别人能轻易定义失败。我生来是知道怎么活的,也非常的快乐过,但有一天,生存的本能就像小孩子手上的玩具突然被收回了。我怀疑,那究竟是我的,还是,原本不属于我?也就是,我原本就不该出生。现在只能用宿命来解释。每个人都是由意外和偶然塑造的。我想过,如果我的家庭像你的家庭那般和睦,如果我像你那般美丽,如果我的家乡像你的家乡那般风景秀丽,我会不会就是另一个人了?当然,我将是另一个人,我渴望是另一个人,另一个人会珍重自己的婚姻,会有热情生孩子,会真正地爱别人。另一个人从来都不认真考虑自杀。如果你体会过失眠的痛苦,就能明白我的意思。我走在人群里,意识到别人拥有睡眠的,而我只是假装睡了一夜,我感觉生存的根基被斩断了。我害怕我不属于人类。这仅仅是一个触发点。更复杂的东西我难以详细描述。我每隔一段时间就发愿重新做人,然后遇到一点挫折就认为是撞了南墙,继续消沉。我到底什么时候能从抑郁里毕业呢?小叶,讲这些不想让你担心,我已然明确,我不会自杀。因为,死亡根本用不着自己动手是吗?小镇曾有一位癌症病人,她在家门口的小桌边吃饭时,小时候的我猎奇的在她家门前的路上走来走去,为了看她毛发稀疏几近光秃的后脑勺,这样的兴奋感恐怕正是受到死亡狰狞的刺激,越畏惧就越加的刺激,就跟你喜欢听鬼故事那样……”
花两个小时写完,从头到尾地浏览了一遍后,娅凝毫不迟疑地把信纸撕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半面纸的寒暄,捡了些高兴事说。诸如她准备去哪里旅游啊,单位在端午节发了咸鸭蛋之类的。
娅凝忘了上一次提笔写信是什么时候了。
她使用了父亲抽屉里印着工厂大名的旧信纸。这些信纸呆在那里有十几年了。这样的信纸,或许会引起小叶对小镇的怀念。娅凝的字写起来很不顺,她那敲键盘的手对用笔愈发生疏,字很难看。这与她在草稿纸上演算习题的流畅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在去投信的路上,高鸣汽笛的运煤火车,一节节黑色车厢绵绵不绝地奔驰在铁路桥,发出单调重复的震动声。
如果夜晚在家中听到汽笛声,容易催生愁绪,而近在咫尺,失去了抒情的意味,就是一场声音的灾难,震碎心魄。
娅凝经过药房,走到了检测道口,正遇上火车挡道,轨道上却是另一种火车了,不同颜色的车厢只有四五节,但前进一段,又退后一段,试验了有二十多分钟了,两边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报刊亭设在这里是多么的明智。
娅凝从停立的摩托车、小黑车间穿过,来到挡道杆前,注视着徐缓滚动的火车轮。它们“嘎达嘎达”地碾压过几乎与地面持平的铁轨。
在市区堵车人们会表现焦躁,而镇民反而被无从知道何时结束的火车测试训练出特别的耐心。
周围弥漫着烟味。遇到熟人的聊得很开心。
不知过了多久,后面的人推了下发呆的娅凝。眼前档杆移动开,挡在两边的人们迈开了腿,她被裹进了少见的拥挤的人流中。
车辆的尾气扑入鼻腔,车喇叭此起彼伏的叫唤着。
就这样往前走,差点过了厂门口的大红邮箱。
娅凝在邮箱前停下,结实的信封通过扁平的投递口丢进去,发出“砰”的掉落声。
好似完成了什么任务,娅凝怀着清爽的心情漫游到了三岔路口。
梧桐浓密的枝叶,像瓜皮帽覆盖在坡形的陶土瓦顶上。密密层层的叶隙间撒漏下了晃眼的阳光。
宿舍楼切分出的两条街被梧桐荫庇了,有着隧道般幽凉。
微风习习,树的光影一阵乱晃。娅凝在三岔路口的老梧桐下停了步,一成不变的街道唤起似曾相识的愉悦。这样的愉悦伴随熟悉的夏天的感觉降临在了她从条纹T恤裸露出的臂膀上。
七八十年代,隔一天停一次电,大家会搬着板凳坐来街口乘凉。娅凝忘了连电扇都没有的,那种全封闭的燥热是什么感觉了。尤其晚上,停了电还得点上蜡烛、煤油灯,那得有多热啊。
经历过的夏天不会热了,只有正在经历的是种煎熬。
期末考试考得好了,娅凝拿着成绩单由左边这条路,踏过地面斑驳的光斑,一路欢跳着回家。叶影波动的街道是储存着美梦的天堂。童年的欢乐这会儿奔涌而至。
娅凝像是检验记忆。在目之所及的方位复原和瓦解着旧有的事物。
风口处即小学校下坡的场地,棉花糖的机器把几勺糖粉变得丝丝缕缕;烤山芋的圆桶炉子接了冬天的班;前几年暑假,一部动画片风靡,坡底的两棵樟树牵起了横幅,标写“意大利馅饼”,饼摊每天招揽络绎不绝的孩子。但哪里是意大利做法,普通馅饼两面煎了煎而已。所以很快就改换门面了。
娅凝曾站在还是小苗的樟树背后,焦灼等待帮老师改试卷的艳华询问成绩。
上坡的拐角,有一块水泥台,那是木板拼搭的小店的遗迹。这样的店在小镇曾经遍地开花。离小学近的占尽地利,每天挤满小孩。有位傻姑娘手扒着柜台坚决不肯让开,老板便用文具尺撬她的手指。
不远处新开的小超市的前身依次是取水房、冰棍发放点、住家
……
蓦地,那里仿佛浮现出堂兄溜着马一般壮大的狼狗穿街而过……小些的他跳上自行车从晾晒的床单下钻身,监视的妇女从家中跑出来跺脚大骂……更矮的他两臂雁翅状朝小贩摊子上的西红柿打喷嚏,等等情景。
还有,那一对情侣仿佛从娅凝旁边的巷口款款走出了。
艳华每次来娅凝家写作业,走的也是左侧这条街。她赶着心爱的小黑羊,来找娅凝玩……
那斜挎着绿色解放包的矮小身影定格在此。
这是艳华怎么也逃离不了的地方啊。
沿海在刮台风,带得7月的空气都是凉快的。凉浸的风轻绕着她的肩腰,渗进皮肤的毛孔,娅凝攫取到了甜醉的气息。她品味着这份通体澄澈的感觉,像在认真谛听神的垂询。她很想缩小为孩童,日日夜夜无意识地挥霍幸福,而无需像此刻这样非要命名它为幸福。
“我多么羡慕你的生活!”
这会儿小学放学,好像明天就放暑假了,从大坡上跑下来一大群小孩,大喊大叫。
娅凝突然想起了去年春天朗诵比赛里那个女孩。
阳光的圆影把街面点染成一匹长长的黑纹布。娅凝跟在一群孩子后面,踱步到了澡堂前,在长廊里坐下,下午三四点钟,廊庭内外散坐着摇蒲扇的老人和带幼儿的妇女。不出所料,晃膀子的伯伯也在其中,正和几个老头聊天,他的脖子上挂有一串菩提珠,一只手摩挲珠子,邀请他人品鉴。
在娅凝坐下前,有个小男孩一直在水泥长椅上转车轱辘。由于娅凝的阻碍,无法连贯地飞跑玩具车了,于是玩具车腾空越过了娅凝并拢的大腿,他严格地把后轱辘贴紧娅凝膝弯的裤缝,衔接着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