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山映现在眼前,垂直升腾的水汽,像从烟囱里喷发而出的,与天相接,又像是天上的阴云在缓缓向下流泻。
拖着疲软的双足,娅凝走进避雨亭。亭子刚粉刷一新,廊柱上浓郁暗红的油漆间流下了几颗珠泪,一股浓重的油漆味充斥着鼻腔。娅凝找不到别的地方避雨。
牛毛细雨快速下着。面前辽阔的湖上生生灭灭着无数的水泡。灰暗的阴云压迫下来。
她也来不及回家参加家族的扫墓了,冒着雨来此,这里是她唯一想到的能释放一下心情的地方。从湖面刮来的风掠过她的面颊。她尽量把寒冷吸进肺腑。
空站着一个小时中,娅凝的心被葬礼上的一幕幕扎着,花圈的挽带,艳华妈妈的嚎啕和窃窃私语、艳华同事们的哭泣。
然后,她打开了那本日记本。日记本封面是精美的钢琴照,硬壳的边缘有点磨损。
艳华有记日记的习惯,源于小学老师教育他们坚持写几十年气象日记,可预测天气。她信以为真。一次老师检查同学们的日记,发现艳华写的天气与实际不符,艳华说那是她预测的。这则幼稚的往事以后不会再令人发笑了。她们曾交换着品阅日记。娅凝的日记是个谎话本,写了几篇就没兴致了。
写日记的习惯被艳华保持了下来,就像她工作后还很热衷于考试。
日记首页的日期是五年前。艳华刚换了份工作,笔调里充满憧憬。每则日记的篇幅短小,几十个字而已,隔着几天写上一笔。琐碎的小事、心情。
“今天幸运地赶上了末班车。”“同事给了我一瓶酸奶,非常好喝。”
很多事业上奋斗的记录“这个月每天只睡了4小时。”“买了很多辅导书,钱不够用了。”……
有一则令娅凝震动了一下,“娅凝说她目前在忙着离婚,暂时没空出来见面。哎,很为她难过啊。”
娅凝又仔细看了时间,那时离完婚已经一年多了。她的记忆慢慢打开。她原以为自己记得过去这些年发生的每一件事。而她的确遗漏了这件。
艳华打电话找过她,她当下随口编造了拒绝见面的理由。她不想见她,为了不想见她,表现出婚姻受挫的消沉,在别人的误解中深深隐藏了真实的原因。
娅凝抚摸着毛糙的纸张:如果当时见上艳华,会不会改变彼此的命运?
一个极端积极的人和一个极端消极的人会互相影响中和出最适宜的人生观念吗?
娅凝对着写有她名字的一页纸恸哭起来。她日后搜遍了所有内容,只有这篇提到了自己。
诊断出绝症后的日记每隔几周才记上一笔。自我勉励“活下去”,而辞世之前的一段日子里,除了描述痛苦,还有这样的记录“我回了趟老家,看到蓝天白云,很感慨。”
蓝天白云……
那是雪化后的几天。
雪化后的几天……
娅凝和小叶天天在那条巷子里散步。
娅凝倚着廊柱。垂耷下手臂,拇指卡在倒数几页间。
身着黑胶雨衣的环卫工走进亭子,用铁筢子打捞着水里枯败的水草。她转头看了眼亭子中茫然自失的游客。湿漉漉的雨衣滴着水,脚上的黑胶鞋沾了烂泥。
娅凝为什么不想见她?
“那天早上,我在作业本上补写了一道数学题,组长艳华报告给老师,于是我被罚站在走道里示众,拎着自己的书包,不能进教室了,被来来往往的同学嘲笑,那时候我已经和艳华做了朋友啊,她却对老师惟命是从。”这就是被娅凝视为和艳华之间最深的芥蒂。
五年前,艳华希望见她一面,她偏偏从记忆中提取这则往事来仇恨艳华。她把艳华对自己的好全部丢之脑后,回忆艳华时,总要回到这件事上来,尽管被嘲笑的痛苦早已随着岁月淡化,但娅凝却不允许减轻此事对自己的伤害,她翻阅心理学书籍,都是为了证实,童年一桩桩不幸制造了她的病。
她的病是别人的错。她不宽恕任何人。
……强硬的变态心理也是她身体里的钢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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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沉的雨季像牢笼一样封闭。阵阵恐惧袭击着娅凝。
在市区最大的医院做了一次从未做过的全面体检后,她仍然感到不安心。人体的每个器官、细胞都暗藏着病变的隐患。
从青春期就开始就膜拜死亡的娅凝在青春的尾声,爆发了对死亡的强烈畏惧。艳华日记最后几页记录着疾病煎熬的痛苦,葬礼上艳华父母的撕心裂肺一次次地使她从梦中惊醒。
——不能死。
遵从人情之常。
不能死。
连日的动悲让娅凝异常地疲惫。她超剂量地服用了抗焦虑药物,整天嗜睡。中午还特地从单位回到家午睡,晚上一上完课立马投入到了睡眠里。
学生发现老师的脾气变得温和了。
睡前,娅凝翻几页日记助眠,从平淡无奇的文字里寻求安慰或者像侦探那样获取一些发现。可以说,药物淡化了激烈的恐惧,心情被强行地平定下来,娅凝逐渐痴迷于对死亡的崭新研究。
借助手中的日记,她轻轻地偎依于死亡的怀抱,不再任感情狂奔、泪如泉涌。而是用理性去剖析、批注死亡的迹象。
“每年春天都用在学习上了,明年春天要好好的踏春。”此时就是日记中所谓的“明年的春天”。
“我的考试通过啦!”这则写于诊断的两周前。
诊断前的一周,艳华开始了晨跑,意味人生进入了新的阶段。
加班、考试,
……
这里有没有什么规律?关于死神的规律?
“圈套!”娅凝想,上帝为艳华设计了一个圈套,她终身被现世的积极追求套牢。圈套是由不存在的威胁幻化而成的。
她冷酷的戳穿朋友的悲剧。
然而,看到艳华写到“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都是要服从领导。”她激烈的情绪又冷却了。设身处地地想,艳华没有家底和背景,唯一相信的只能是上级。而娅凝的洒脱有多少是建立在父母、亲戚为她铺好路的基础之上。
当一个人的命运被设定为不幸时,正确和错误都是在促成这桩不幸。艳华和父母融洽,出于对父母和弟弟的挚爱拼搏到油尽灯枯。很多人在励志的信条下达到了他们想要的成功了。只有艳华成为了特例。诸如她们上学时,老师让声音响亮的艳华在班会课上朗读的一篇篇苦学的事列,她那时就信服于奋斗的法则,于是那些励志的事迹都在推动、酝酿她的病。
世间不会痛惜艳华的生命,世间已经淘汰了艰苦笨拙的方法。至于艳华那为一点微小的幸福笑得不可收拾,从一定程度上讲正是麻痹了对苦难的规避。
她用夸张来催生幸福啊。只有成功了,那些才是可供标榜的优点。
葬礼的场合,娅凝最大的哀痛落在了艳华父母身上,而看着日记,她渐渐而生了另一重哀痛,与其说艳华生前刻薄着自己让娅凝不忍,还不如说她所洋溢的满足,抓住微小的幸福不放的执着,更让人触目惊心,上帝带走的是一个无比热爱生活的人。
娅凝做了很多很多的梦,醒来后都可详细记起,说明睡眠低浅。
但没有一次梦到艳华。
日记里没有爱情的只言片语。虽然娅凝以自身的处境,并不认为独身悲凉,但葬礼那天,队伍中没有出现艳华的男朋友还是令她遗憾。艳华在大学的那次情伤后就一门心思拼搏事业了。
她一味地阅读前部分的日记,奋斗中的甘甜,不再翻生病后记录的。让艳华活在生病之前的文字表述里。
娅凝以头痛为由,没再去海明家。她每天晚上钻进被窝里看那本日记,抱着双臂蜷缩着,她希望天气晚一点暖和,还能趁着春寒继续躲在被窝里。
有一天,娅凝翻箱倒柜寻找那只艳华送给她的木雕还有在大学时和她的通信,但是怎么都找不到。问母亲知道是全被扔了。
以前的东西,课本,玩具,日记本这些是装满了筐被收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