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清明节扫墓,四面八方的亲戚集合到小镇里来了。
娅凝在这一天,见到平时从不走动的和她有血缘关系的人们。有的同住在小镇,就算隔着两条街,一年碰不上几次面,仿佛也是从外地赶来的。
今年由于土地征用牵涉到迁坟,租的三辆面包车,先绕进了附近的农村。祖坟在村落后面荒山野岭之中。
车子在有着一堆瓦砾的村口停下,堂弟横拉开车门下车时,“砰——”一声,前额撞着了车顶,后面的人纷纷低伏着脖子从车里钻出来。
同一个姓氏的他们携家带眷,穿行于早春的蚕豆田。领路的是大伯父。
娅凝数不清缺席了多少家族聚会,唯独对扫墓郑重。因为在染病期间,母亲听来一种说法,娅凝大学那四年从未给祖父上过坟,受到阴魂的惩罚。母亲还把剪刀放在娅凝的床头来剪灭邪祟。
固然专业学的科学,但人病入膏肓,容易投进迷信的怀抱寻求救助。所以,每年不完成扫墓仪式娅凝是不得安心的。
狭窄如牛脊尖的田埂泥泞湿滑,左边田里的油菜正在拔高,右边边种的蚕豆苗长势旺盛。在绿叶掩映下,一串串附着在茎秆上的蚕豆花,像蝴蝶的翅膀张开紫色的花瓣。蚕豆田的尽头冒着淡淡白烟,那里有几座散坟。总能吸进鼻腔里燃烧冥币的焦味和朴实的肥料气味。凝固似的焦烟,混在了清新的水汽中。低气压笼锁的户外跟室内一样窒闷。
娅凝和前方的伯父相距十几米。和身后叽叽喳喳的队伍也拉开了一段距离,踽踽独行。她今天穿了刚买不久的牛皮鞋,倍加小心地跨过水洼,但棕色的鞋面还是溅上了泥点子,鞋底也积了淤泥而渐渐沉重。她有了那种在久别亲戚面前打扮体面的心思,证明自己过得不错。
四岁大的侄女欢跑着冲过来,失足滑了跟头,陷进田埂边一个不深的泥潭里。后面的妇女失声尖叫。跟小女孩近在咫尺的娅凝一时手足无措。她反应了几秒钟,某种“大人”的意识被唤醒了,无奈之下提起风衣衣摆,踩着湿泥战战兢兢地下到泥潭边,她弯身向她伸出了手,从泥水中爬起来的女孩认生,不接受她的帮助。这正合了娅凝的意。她很不愿意用自己干净的双手去碰那双泥污的小手。她徒劳的举动里含着对其他大人的等待。
表妹奔过来,捞起像蘸了酱的肉片似的侄女,抬高巴掌对她的屁股狠狠打下去。她粗鲁的打骂已经没一点年轻人的样子了。侄女吓得不敢哭。呆怔怔的看着刚才掉下去的地方。那片塌陷的泥沼上长着一片迷惑性的野草,看上去以为是平地。
娅凝检查了一下衣摆,看有没沾上湿泥。
后面赶来的妇女掏出身上带的草纸为女孩擦拭头发、脸颊,合计找个地方换衣服。行进的脚步因此中断。
娅凝反感地看着这一切。
忙活了一阵,表妹表示没衣服可换。
这才继续往前走。大家品赏着沿途的风光,谈论有关村子的逸闻。曾在这里下乡插队的女人,更是滔滔不绝,她指向蚕豆植株之间的野菜,告诉大家那叫红梗菜。然后掏出口袋里早就准备好的塑料袋,去田里手明眼快地挖了些装进去。
路过一家农民的屋舍,房前有两位发黄面黑的小姑娘在打架,互相揪住了头发,像一对牛角顶着角僵持着,定格在那了。大伙儿看得笑得前仰后合。
娅凝跟长辈、平辈无话可说,也没有谁主动走近她。这些年亲戚家的红白事她从不参与,份子也不随,在亲戚间落下薄情寡恩的名声。
她的手插进天蓝色风衣的口袋。在昏暗的阴云下,这抹天蓝鲜艳得有种荧光效果。娅凝的母亲在窃窃私语,不知怎的,即使她说话再小声,也能进入娅凝的耳中,触动她的神经。娅凝想,在她一刻不歇吐出的话里,总会有关于自己的。娅凝尽量走快些,甩掉母亲的声音。
作为老大的伯父,和用地单位经过一番商量,决定自行迁坟。在半面山坡林立的字迹模糊的墓碑间,他摸索了好久,找到了他祖父母的坟墓。那是战乱中来到小镇的第一代外地人。
伯父挖了第一掀土,剩下交由雇工挖掘。家属们在无聊等待的过程中,互相打听工资和孩子的成绩。
伯父没见过自己的祖父母,他想尽快完工,一切从简,既没有戴红手套,也没准备什么东西来顶坑。
小孩们在山间跑来跑去。大嚷着鬼来了。一身污泥的侄女又生龙活虎起来了。
起了穴,他们发现没有火葬的年代所用的棺材早已融化进了泥土里,不管雇工如何搜寻,只找到一截骨头。
如果说那是一段腐烂的树枝也有人相信。
伯父审视着遗骨,在他皱纹叠合的眼帘下,昏沉的眼神不带一丝感情,像在看着什么法律上的文书,流露出费解的困惑。
好奇心驱使娅凝盯着黑乎乎的骨头。围着这截遗骨的是它繁衍出的家族,娅凝也和它有垂直的传承关系。它的主人倘若在战火中被炸得粉碎,宇宙中也不可能有娅凝的一生。庆幸和遗憾这两种感触在娅凝的心里交织。她幻想这根骨头出土后迅速化为乌有,把大家在一瞬间都变没了。娅凝在非法出版的鬼怪小报上看过这样的故事。
山间吹来一阵阵清爽的风,遗骨的幻想变成了和风一样惬意的东西。
伯父把它装进预备好的盒子里。盒子只比文具盒大一点,看来他预见了残骸不多。
三辆面包车接着开去新的坟山了。
新的坟山是有管理者的,也有描字的服务。
白色的墓碑整齐地林立,水泥道铺设于行列之间。清明节当天人很多,满山的身影把祭扫推崇成了一个隆重的活动。
山上葬着祖父母和堂兄。娅凝记得堂兄下葬那天,她第一次踏进这里,当时很想给这片很有气势的墓地拍张照片。能时常拿出来安抚心情的照片。
堂嫂说之前来给堂兄烧过纸,就不跟着大家了。传言她找到新对象,不方便再和旧时的亲戚一起。
众人去了祖父母的墓前祭扫。一家家的烧纸,叩拜。租借的铁桶里冒出的烟总是直冲人的眼睛。先完毕的家庭,男主人互相敬烟,在一旁吞云吐雾,叙叙阔别。女人们毫无敬畏地对这座建成十年的墓地品头论足。说出它近五年涨了多少钱。一位观察敏锐的妇女惊奇地发现有座墓碑上的名字照片是过去的邻居。这足够她感叹到明天了。
有一座墓葬着一家三口,死于同日,她们推测不是车祸就是煤气中毒。还有位英年早逝的女孩,墓碑后面刻着“珍爱生命”,她们肯定是自杀。
镶嵌照片的墓碑,上面的文字,提供给人无穷的阅读乐趣。因为那是世间最真实的记叙。
祖父母的头像取自证件照。可见祖父常穿那件藏青色工作服胸口的口袋;祖母的发髻向后梳着,清晰露出了短而粗的眉毛。娅凝的眉毛遗传自祖母,需要经常地修整。
老人的衣服、发髻,令他们栩栩如生。
堂兄的墓相隔不远,大伯母哭了足足二十分钟。每年如此。旁人一边劝慰一边陪她掉泪。没有比失去孩子的痛苦更为牢固的了。呜呜咽咽的哭泣恢复了祭奠仪式最初的悲痛意味,令其他人的悼念无从插入。大家伙直面着刀尖逼到喉咙的残忍。因其不掺假,大伯母的哭泣成为每年祭扫大家最怕的一幕。
与之相比,娅凝午睡时泛起的忧郁倒像不伦不类的调料。
下山途中没人说话,直到孩子们嚷饿,才把大家从这种沉重的气氛里解救出来。
有位发迹的兄长带大家去了泉水公园门口的饭店,说这儿的鱼是水库里刚刚捞上来的,非常新鲜。兄弟姐妹抱着孩子,孩子满大堂追闹的情景,环绕在娅凝那苦瓜脸的母亲身边,她的神情愈发萧索。娅凝是晚辈中唯一的大学生,当下却最为落魄。母亲总难消除一个怀疑,女儿的不济是亲戚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听到别人大聊工作、孩子、住房,娅凝沉默地夹着菜,哪个话题和她不沾边。她讨厌这些年复一年无休无止的话题。
盘旋在圆盘桌上的热络与陌生,如同水面的一层浮油。娅凝的心底失却了亲情。
抱怨儿子考不及格的大人,得到了这样的宽慰,“学习好将来也未必顶用啦。”
说者当即察觉失言。他心里活生生的例子是娅凝,却忘了娅凝也在席间。
后来,堂妹对娅凝的着装感兴趣起来,这样,大家的目光才光明正大地投向了她。堂妹问她是不是化妆了,娅凝点点头。女人们称赞化得不错,清淡自然。有几位前些年赶时髦纹了那种浓黑的祛除不了的眉。顶着一模一样的眉形看上去很滑稽。
有姐妹想试穿一下娅凝身上的风衣,娅凝脱下来,露出里面的黑色紧身毛衣,堂妹的手摸了摸毛衣,问,很贵吧?手感真好。娅凝笑了笑,说,是。
女儿的满足没能引起母亲欣慰,母亲的脸拉得更长了,因为娅凝新添了奢侈的毛病。
在吃饭当中,娅凝的眼睛总是回避着父母苍老龙种的面孔,好似那是什么障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