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莽雪原舞银蛇,我自巍峨渊渟峙。悠悠千载血与火,不唯寒城依然固。”
四十年前,东玄当朝首辅,被世人誉为“儒圣”的柳飞白,还只是个寒门书生。游历天下时途经寒城,被眼前雄伟城墙深深震撼,诗兴大发,遂留下了这首传世之作,《初见寒城》。
没有人知道这座巨大城郭兴建于何时,它的存在甚至比昊王朝历史还要悠久。由方形巨石垒建而成的巍峨城墙,似乎非人力所能为,就这样从天而降,千年来庇护着一代又一代极北子民。
这不单是一座城,也是天下第一雄关。
祁连山脉由东海往西,蜿蜒万里。险峻山势直到寒城附近才徒然缓降,形成一段罕见开阔地势。近百里之后又回复险峻,继续兀起直至西穹帝国境内才慢慢平缓消失。寒城就建在这万里山川唯一平坦之地上,面北城墙沿着东西山脊而建,最陡处竟呈勾弦之势,如鲲鹏展翅欲飞。倚天险,借鬼斧,铸神工,所以这面起伏百里的北城墙,当仁不让,成为天下第一关。靠着这些青石黄泥,八百年来,极北人顽强抵抗住了来自魔族一次又一次疯狂入侵。
“严关百里界天北,万里征人驻马蹄。飞阁遥连秦树直,缭垣斜压陇云低。天山巉削摩肩立,瀚海苍茫入望迷。谁道崤函千古险,回看只见一丸泥。”
当年柳飞白由南向北出关,待看到这面城墙时,才窥见寒城雄壮全貌,于是又留下了这首《雄关赋》。赋中所提崤函乃白虎域与西穹帝国接壤处最大最险之关隘,崤函关。而在这位儒圣看来,和寒城关相比,也只不过是“一丸泥”耳。
诚然,这座城和这道关让极北子民打心里感到骄傲。然而,让他们感到更加骄傲的,其实是这座城的主人和那个家族。
帝国五位异姓王,只有极北王不需要皇家论功册封,生而世袭罔替。极北域有极北律,无需遵循东玄律。域内一切官吏任免由极北王全权负责,帝都无权干涉。极北王可带刀上朝,面圣不跪。毫不夸张的说,极北域是一个只在名义上归于东玄一域的独立王国,在这片土地上,彪悍而铁血的极北子民从来就只臣服于一位王者,那就是极北王。
为什么帝国可以容忍这样一个独立王国存在?不仅仅是因为帝国需要极北王麾下三十万子弟兵镇守边关,抵御北冥和魔族入侵。更重要的是,自昊王朝开始,极北域就享有独立自治权,已传承千年。据史书记载,王朝史上最恶名昭著的第十三代暴君纣皇,当年曾放言天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继而领兵五十万王朝精锐北伐寒城。结果被当时的极北王,洛氏三十六任家主洛鸿轩带领十万重骑破围,追杀千里,直至帝都城外,一刀斩落马下。
面对躲在帝都之中瑟瑟发抖,已经全无抵抗之力的继任储君和文武大臣,极北王洛鸿轩留下一句振聋发聩铄耀千古之语后,拉缰回马,带领剩余两万焚雪龙骑返回极北。
帝都城下,王曰:犯我极北者,虽皇必诛!
就是这样一句“犯我极北者虽皇必诛”让世人认识到那个千年家族和极北子民的铮铮铁骨,以至昊王朝后世继任者再没有一位皇者敢冒亡国之危妄图去抹灭这个独立王国的存在。即便是八百年前那场三王之乱,整个昊天大陆分崩离析生灵涂炭,全面陷入战火之中,三皇麾下雄兵百万,也没有一兵一卒敢踏入极北半步。无数因战争流离失所的难民涌入极北,寻求洛家庇护,视寒城为唯一安乐净土。现如今极北域至少一半人口都是当年那些难民后代,他们在这里躲过灾祸,落叶生根,誓死效忠洛氏家族那位唯一王者。
至于三王之乱后极北域为何选择效忠东玄而不是其他两大帝国,民间流传着诸多传说。流传最广并较被接受的说法是,三皇登基后,曾逐一拜访寒城,与当时洛氏家主洛睿星彻夜长谈。据说北冥西穹两位始皇帝带着大陆地图,只要极北王愿出兵相助,便许诺封疆裂土,划江共治,开辟洛姓王朝。而最后才来的玄始皇帝,与极北王彻夜无言,只在临走前说了一句“若黎明苍生安乐,江山姓谁又何妨”。极北王闻言,躬身接旨,归顺东玄帝国。
世人只知极北出英豪,出铮臣,出名将悍卒,却不知正是那一代代雄主,一场场战争,一段段传奇,才将极北人的筋骨打磨坚硬,能曲而不折,傲然而不凌。就像城墙上那些巨大青石,坚实而厚重,可历千年战火,万年风雪。
面对这座城,想到那个荣光千年的家族,没法不让人心存敬畏,即使是见过大世面的青龙郡主,列御子爵。
“冈峦重叠戴雄关,威势峥嵘霄汉间。果然不愧为天下第一雄关。”列御本铭仰头观城,喃喃自语。
而文学水平没那么高的青依小郡主就要直接很多:“嗯,估计我家的钱也不够买下这座城。”
一行人唏嘘赞叹了半个时辰才继续登车前行,眼看着天色近晚,便打算进城找间客栈留宿一晚,明日再继续赶路。
临近那座巨大城门,才发现城门大开,与关内城郭相比,竟然没有一兵一卒把守,百姓自由出入,毫无阻碍。那出入人群中,除了极北常见衣着的本地百姓外,竟然还能偶尔见到几个魔族相貌人物。虽然来时已经遇过,此时再见,几位帝都人士显然还是有些不习惯。
“东玄与蚩尤一直势同水火兵戎相见,就这样放着魔族大摇大摆进城,真的没关系吗?”车厢内列御摇头感概。
对面无为却有不同见解:“极北王胸怀非常人可比,战之罪,在君不在民,两国虽战事不断,却不是寻常百姓的错。倒是开城通商,反而能给百姓多条谋生出路,怎么看都是利大于弊。”
“为民谋生是应该,可这样一来,魔族细作也很容易混进关内,一旦战端开启,对我东玄却不是什么好事。”列御还是坚持己见。
“寒临,你怎么看?”无为也不争辩,而是转头询问叶寒临。
此时叶寒临正百无聊赖,拿着块磨刀石吭哧吭哧磨着那把破剑,可让他郁闷的是,怎么磨那剑上铁锈也没见减了一丝一毫。
“我不懂你们说那些大道理,我只知道不挨饿不挨冻,才是最大道理,吃不饱穿不暖,说再多都是屁话。”
“大道至简,话糙理不糙,寒临,你很有当圣人的潜质嘛。”列御在一旁调笑。
叶寒临头也没抬,继续磨刀,嘴里说道:“圣人有什么好当。对了,圣人能娶媳妇吗?能娶的话倒是当当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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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辆马车缓缓行驶在宽阔主道之上,穿过城壕和外城后,眼前豁然开朗,进入内城之中。
此时马路两侧已经华灯初上,满街灯火把平坦的青石路面照耀的有如白昼,街上行人如织。虽乍暖还寒,但显然街上行人早已习惯严寒,此时气温对他们来说已算是初春了。主路两旁多是商铺食肆,正是一日之中生意最兴旺时候,处处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街道上,袒着胸口的魔族系着酒囊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戴着羽帽的西穹商人捋着胡须,熟门熟路地穿梭在各酒肆青楼之间,文人骚客在楼上倚栏观星饮酒,不时将故作豪迈的笑声传到街上,不知何家宅院又传来一阵丝竹,旋律悠扬。
甫一进城,那领头的枣红马就撒开蹄子欢跑起来,像是时隔多年终于回到了属于自己的故乡。好在街道足够宽敞,可并行四五辆马车,才没有惊扰行人。轻车熟路跑了好一会,马车终于在一座古朴雅致的酒楼门口停了下来。
老掌柜缓缓下车,眯着眼仰头看了半天酒楼招牌,继而哈哈一笑,拍了拍马屁股,骂道:“你这畜生,时隔那么多年了,倒还记得路。”
随后众人也纷纷下车,来到酒楼门口。店内两个打扮利落的店小二飞奔而至,一人接过马绳,泊车喂马,另一个招呼众人:“几位用餐还是住店,先里面请内。”声音不卑不亢,恰到好处的透着亲热劲,一看就是老字号才能培养出来的伙计。
老掌柜朝众人一笑,说道:“今晚在这住下吧。这延庆楼的松江雪鲤可是极北一绝,几位从帝都远道而来,不可不尝。”
“这位老大人真是行家,松江雪鲤乃是本店招牌菜,别家可做不出那正宗味儿。”店小二在一旁附和道。
一旁叶寒临撇了撇嘴道:“爷,咱别吹了行吗?说的像你吃过似的。”
老掌柜也不搭理他,笑了笑就领头往店里走。
此时正值饭点,酒楼雅间和二楼已经满座,众人只好在小二指引下找了一楼稍大一张桌子入座。
“要给几位客官报一下本店菜名吗?”小二一边端上热茶,一边问道。
“掌柜爷爷,您好像对这挺熟的,您看着点吧,快饿晕了。”青依显然已经饿到不能忍受那一长串报菜名的时间了。
老掌柜接过叶寒临递过热茶喝了一口,说道:“那老朽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小哥,劳烦,三斤以下雪鲤两尾,生食,去骨熬汤。挂炉珍鸭一只,炭火羊羹雪蛤各一炉,刺龙牙青碧丝各一盘,人头一碗手打龙须面,再劳烦小哥温一潭赤泥老酒,饭后泡一壶决明子,如此便好。”
店小二面色自如,领单而去,却是越走越觉得惊异。那满脸和气一身素旧棉衣的普通老人,从气度来看倒像是店里熟客,几份菜肴都是老饕食客才知晓,酒楼百年来实而不华的招牌。特别是那松江雪鲤,世人都以为肯定越大越好,却很少人知道只有三斤以下雪鲤才最是肉质紧实,入口即化,口感非大尾能比。
人不可貌相,他小子本就明白这个道理,今日遇着老人,感触自然又深了几分。于是腿脚更加利落,此时酒楼虽客满为患,老掌柜所点酒食却没一会功夫便齐全上桌。
老人给自己倒了碗温酒,温柔慈爱看着正埋头大吃的叶寒临,微微叹了口气,心中自言自语到:“鲲鹏展翅,却不知归期几许。都说天道难违,为了小王爷,老奴这半截入土之身逆一逆天又如何?”
碗中烈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