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十五万的车,我折价十一万卖给了一个外地人。我跟他说,你不要在金华一带开,免得我看见难受。他说好的。我卖了车,没几天,美信流产了。也不知道是因为我卖了车,受了打击,还是原本就要流产。这一次,我没怎么在意,我也麻木了。
后来,我和美信离开了吴村,来到了金华。我们利用卖掉中巴车的钱,买了一辆桑塔娜。她搞了一个摊位,卖的是童装,我开出租车。但是说实在的,我们在一起谈不上幸福了。因为美信不会生孩子,我的家里人不接受她,还侮辱她。她自己的爹娘呢,整天希望她再怀孕,希望以此来证明所谓的清白,这个任务尾随着我们,似乎不生下一个孩子来,耻辱将永远套在我们的头上。
她后来果真又怀了一次,是瞒着我偷偷怀上的。没想到的是,这时就连流产也大大提早了,以前还有过胎动,现在倒好,刚怀上一个月就血淋淋地冲进了下水道。她哭着说,这都是命,她再也不想受这个罪了。我说,你早就应该这样。可是她又说,她喜欢小孩,以后恐怕只能领养一个别人的孩子。我真想说,别人的孩子哪有自己生的亲,你早知道将来还要过正常的生活,你当初为什么还去深圳做那样的事情,你是得不偿失,我跟着倒霉。
但是我终于没有说,我不忍心。
她很瘦,皮肤松弛,人远远不如以前漂亮了。我看到她,心里很难过,我是看着她迅速变老的。我并不嫌弃她,只是那样轰轰烈烈的爱,不再有了。那段时间,她的摊位亏本,我跑出租的钱也很有限,我们挣钱大不如前。这时候,我觉得我们之间的亲情远远超越了爱情,所以我们才能相依为命,就像两只栖息在苦树上的鸟。
难道,我们就这样生活下去了吗?我也说不清,我有一点儿落寂,有一点委屈。更多的时候,我觉得这样活下去发不了财,总之没什么奔头,我有些心灰意冷。后来,我们就吵了架,我揍她,又离不开她,正如谚语说的,就像两个冤家生活在一起,直到我完全丧失理智……
归根结底,一切都是因为钱。刚开始,我嫌开出租车累,没有钱,只是嘴巴上说说而已,并没有想过要去干别的(我除了开车还能干什么)。可是,当我看见在星级酒店门口,在城里人过夜生活的地方,如此多的有钱人开着宝马、别克,进进出出,他们开车并不是为了拉客,我呢,经常熬到深夜拉不到一趟活。我经常陷入无能的自责当中,难免会想到迫不得已卖掉中巴车的事……
我以前没有想过自己将来要怎么样,不管是开货车、工程车、还是给蛋开农用车,我就像一只推粪球的“屎壳郎”,只管忙碌。发财是我以前没有想到过的,然而自从卖掉了中巴车,我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变成一个穷人似的,我忍受不了穷的身份,脑子里老在想着发财,想着如何去报复。我对这些事情发生了很大的兴趣,那景况就像我在没有结婚前想女人想得发疯一样。
我买彩票买过一段时间。不过,我对这玩意很快绝望了。我不认为我的运气有多么好……我始终以为,要发财就必须靠做生意,做生意挣钱来得快,挣再多的钱,光明磊落。我把我的这个想法说给美信听,美信说,还是开出租车好,钱虽然挣不多,但是每天都有。她拿她的摊位做比方,有时候虽然一天挣几百块钱,但有时候一个星期都亏本。
我取笑她:“在地下商场摆摊,算个狗屁的生意?”
她问我:“那你想做什么生意?”
我说:“我还没有想好。”
确实,我对做生意一点概念都没有。我在美信反对的情况下卖掉了桑塔娜,在火车站附近开了一家餐馆。我想开餐馆我能够把握。确实,有一阵子餐馆生意挺红火,可是要说到挣钱,其实是很少的。因为餐馆档次低,跟开食堂差不多,付完厨师、服务员、洗碗工的工资,还有各种名堂的收费,我只挣到一身肥肉,还有跟车站附近一些二流子的哥们关系。我一直想利用这些人去对付蛋。
可是没过多久,就发生了这样的事,火车站要扩建广场,我的餐馆要拆掉……我想转让也不可能了。没办法,我把餐馆里的冰箱桌椅厨具等卖了,加上一点周转的钱,手上只剩下七万多块了。我知道这些钱都是美信辛辛苦苦挣的,怎么说都不能让它继续少下去!当美信问我还剩多少存款时,我撒谎说十万,心里别提有多愧疚。
这时,一个街头混混的头目知道我手头有钱,想跟我合伙开一家裸体歌厅(后来他说是想扶持我),我一时拿不定主意。我清楚他说的裸体歌厅就是色情陪唱,我心中一阵悲凉。难道,美信从这样的场合挣回来的钱,只有在这样的场合才会生出红利来吗?我不知道该不该让这些钱回到它的老路上去。就在我犹豫不觉的时候,岳父的到来打乱了我的计划。
我前面似乎没有提到,自从我和美信来到金华,我的岳父其实也经常来金华。他每次来,都要背许多大米、蔬菜之类的,有时候还会从蛇皮袋里掏出一只鸡。等到我开餐馆那几个月,他简直成了一个专业的蔬菜贩子。他的一趟趟进城虽然不能给我省下很多成本,我仍然很感动的。
有一次,我对他说:“爸,你这样来来回回的又辛苦又花车费,我到时一并结算你。”
我看见他嘿嘿地笑了:“大牛,你这说的什么话。我种菜还是在行的,以前菜吃不掉我都拿去喂猪。”
“那车费呢?”
“什么车费?我一分钱不给!”
“车——还蛋在开?”
“他雇司机开,他自己卖票。我每次占最好的位置坐,还把痰吐在过道里,他看见我,屁都不敢吭一个。”
我听了很解气,觉得岳父多进几趟城也是好的。
“这王八蛋,等我挣了钱,迟早会收拾他!”
可是,岳父的心思好像不在免费坐车上,他总是在问我(因为每次都是我去接他):
“美信这段时间怎么样啦?”
“美信又怀上了吗?”
“美信到医院检查了吗?”
“医生说这病能治好吗?”
他的到来让我感到不安。这一次,也是如此。
果然,他刚放好担子,就跟我说:“大牛,我帮你们打听到一家医院,就在金华,你们在这里这么久也不去看看!一点也不上心!喏,这是这家医院的地址,听人说专治流产。”
我接过他手上的一张纸片,脏兮兮的,上面写着:“我院的流产分类、诊断和治疗标准是国际上首创,拥有专利,经治数千例成功率99%……”这样的广告好像贴在电线杆上才合适的。我哭笑不得。
“这些小医院很多是骗人的。”
“话不能这样说!有枣没枣都打一杆。”
“那得听美信的。”
我现在已经想不起一些细节了,比方说美信为什么要听她爹的。当然,想起来也没有什么意义。反正那段时间,我的岳父对妇科医院产生了兴趣,他把美信产崽的希望寄托在了这样那样的医院上。这也怪不得他,有许多不会生孩子的妇女就是被一些小医院治好的。
不过,我只陪美信和岳父去过一家医院。我去过一次,绝不想去第二次。我一看那里的医生,怎么看都像骗子。我一听他们开出来的费用,更是气愤!尿检30,验血50,B超120……名目繁多,开得药更是稀奇古怪。岳父却佩服得五体投地,认为医生分析得对。医生是这么跟他解释的:“你见过倒挂起来的布袋吗?你女儿的子宫就好比一个布袋,现在的情况是,这个布袋口松弛无力,胎儿发育到一定重量就会掉下来。吃了我们这里的进口药,这个布袋口就会收缩起来。”
一个星期过后,岳父又一次来到金华。他想知道女儿身上的“布袋口”是否扎紧了。医生对他说:“你女儿吃了药,好多了好多了,呆一会看看拍的片……嗯,子宫口的确小一些了,不过比起正常的子宫口,还是大了一些。”岳父焦急地问他怎么办?他说:“再吃一个疗程就收得更好了。”
当岳父第三次来金华催美信去看病,说实在的,我已经有些厌烦了。前两次他已经花掉了我们上千块钱,这一次更是狮子大张口,说是要花八千块钱做手术。医生告诉他说:“你女儿的情况很特殊,使用药物已无法阻止宫口的扩张和放松,及早施行子宫内口缝扎术,加上小心监护,孩子才能平安降生。”
我那时急着想做生意(我已经同意合伙开歌厅),不太想去银行取钱。可是,我手上的钱归根结底是美信从深圳挣回来的,我不得不交出存折。如此一来,问题的严重性不在于流产,而是肚子里根本就没有胎儿!我气咻咻地去医院讨说法,医院的负责人狡辩说:“老兄,手术的前提是先有胎儿再缝扎的,以防止胎儿滑下来。你们急着要做这个手术,我还以为是已经怀上了才来的!”
我回来后一想,的确,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跟美信过性生活了。既然这样,还得把缝扎起来的子宫再拆开。
此后,美信又怀孕了。
美信又怀孕之后,她爹带着她疯了一般看了一家又一家医院,希望这些医院能保住胎儿,结果每家医院都有一套把你搞得晕头转向的办法,什么孕妇黄体功能不全、甲状腺功能低下、先天性子宫畸形、胎盘功能失常、血型不合、生殖器官炎症、母体全身性疾病……预防和治疗方法也各不相同,有做手术的,有中西医结合的,有针灸的,有推拿的。无一例外的是,都要花钱。
最可气的是有一家无赖式的医院,他们在美信的身上找不出原因,竟然怀疑到我的头上来,叫我也要去医院接受检查。我简直气疯了,我的种子如果有问题,美信的肚子能一次一次像吹气球一样大起来吗?气球没有吹得足够大就漏气了,能怪我吹得人不够使劲吗?
眼看着钱在一天天少下去,我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这样发展下去,我什么生意都做不成了。我借机小题大做,将父女俩骂得狗血喷头。我的岳父两腮哆嗦,一副不服气的样子,我真想冲上去揍他。
“世上本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既要逼女儿去挣那样的钱,又要立贞洁牌坊!”
“你小子……混帐!你翅膀硬了!你给我说说清楚,美信挣什么不该挣的钱啦?”
“你心知肚明!”
岳父气得喘不上气,连夜要回吴村,拉也拉不住。后来也不知道他是走路回去的,还是在什么地方呆到天亮才回去的,我和美信打车找了一圈,没见人影。回到家以后,美信又是哭又是闹的,我打自己嘴巴,恨自己不分轻重缓急,就差给美信跪下。美信呢,越哭越伤心。
她说,村里人这么说她,她认了,我也这么说她,是要遭雷打的……
我很想讽刺她几句,见她哭得肝肠寸断,又有孕在身,我憋着一口气。
其实,我多么希望她能将孩子怀到足月,顺利分娩!
美信却完全把我看成一个恶人了,说她看透了我,说我畜生不如……
“我爸年纪大了,你知道他有多可怜,他养我大不容易,你知道吗?他年轻时受了多少罪?村里人逼他喝过别人的尿,你知道不知道……”
“美信,我错了。”
“我生不生孩子,花了多少钱,我都不管……我只想让他满意。如果我看了这么多医院还要流产,也好让他死了心,好安心生活……”
“唉,唉!”
“再说了,我的钱原本就是为我的家里人挣的,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有什么权利支配我的钱?!你说,你说呀!”
“你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不是因为遇见你,我告诉你,我是要给我爸造房子的,给我哥买老婆的!让他们活得风风光光!是你害我爸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你还这样对待他……你是人不是人啊……”
“美信,别再说了。”
“我偏要说!”
是的,她这是在等着我发怒。我问她:
“难道我就不是你的家人吗?现在还没有到离婚的时候,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是你的钱!”
“难道这是你的吗?”
“我没有说这是我的!我给你开中巴车开出租车,没有挣钱吗?”
“那你开饭店呢?”
“我会还你的!”
自然,接下来的话,我说得更难听,我说:
“你别毒得像蝎子,你不就是靠卖肉挣了几个钱吗?我不稀罕!正因为这些钱脏得要命,我才这么晦气!……”
美信终于被我气得晕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