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她买到一本讲西藏活佛的有插图的书,决定带回去给儿子看看,让他也知道知道西藏。一下午,她就坐在罗布林卡的一块空地上喝茶,吃酱猪蹄,看活佛的书。
“要是真有个活佛肯摸一下我的头,我的烦恼就没有了。”她晒着太阳,脑子变得十分得简单。
转眼已是他们在西藏的最后一天。这一天他们决定去看纳木措湖。他们也可以早两天就去,却都不提起,一直拖到了最后。是他们都觉得这是这一趟出来最重要的一天吧。就像一幕戏结束以前,总得有一个高潮。去纳木措就是这一趟西藏之行的高潮吧。前一天,丈夫联系了一家旅行社,他们决定坐旅行车的包车去。
从林芝回来,他们都累坏了,对路途有些力不从心,窗外的风景也看得疲塌了。倒是她比他更兴奋一点,因为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她已经看过布达拉宫了,也看过蜇蚌寺,大昭寺,罗布林卡了。她只剩这最后一个愿望了。西藏谁还经常来呢?
和他们坐同一辆车的是两个三口之家,还有一对年轻的夫妻。加上他们,一个导游,十一个人。
车开到羊八井,天气阴暗了下来。西藏的天气变化很快,说晴,转眼阴云拢上来,说雨,云一吹开,太阳转眼出来了。虽一路前行,阴霾始终严严实实,她总以为到得纳木错,天自然就好了。
汽车停在一片汪洋里。头顶大雨哗哗下着。导游留给他们一个小时的时间。她把背包里准备好的衣服拿出来穿上,和丈夫匆匆地下了车。雨丝很细,这种雨在平地上根本算不上什么,在这里却变得冰冷透骨,她的牙齿立刻打起了寒颤。他们决定速去速回。反正不可能看到天堂一样的纳木措了,谁让他们碰到阴天,今天来这儿的运气都不好,都碰到了一个大阴天,好坏看个大概,别给自己留下一个遗憾罢了。
两个人就像赛跑比赛一样,赶着走出垭口,眼前忽然一空,湖露了出来,灰茫茫的一大片,天和湖都是灰的。哪里来的雪山白云,哪里来的包容世上一切的蓝。
又是一长段泥沙路,两个人终于走近湖边。
“这水还真干净呢。”丈夫撩了两下水,“我给你拍张照吧。”
她站在那儿,让丈夫拍了照。顺势给丈夫也拍了一张。拍完把照相机递给丈夫,丈夫说,“走吧。”
她没有说话。不舍得似的。大老远的,来回五百公里,就看了这么个湖。给别人的都是天堂,轮着她了就是个阴天。站在那儿,又看不见什么,也傻。
“走吧。”她说。
丈夫早耐不住冷了,她一走,他也走了,他腿长,几步走到前头去了。她倒落了后,边走边回头去望。湖里的水仍一浪一浪涌着,倒是涌了千百万年了似的,比那阳光映照的湖也更加真实似的。这才是真的。这才是真的呢。没有一点点别的东西的照耀,就是它自己,它本来的自己呢。也不知怎么了,这个念头一钻进脑子,眼睛一热,眼泪已经淌了下来。
她像做错事似的,用伞遮着脸,跌跌撞撞在人群的夹缝里往前走着。丈夫已经在前面停下来等她了。
谈起自己在纳木错泪流满面,已经是一年半之后了。那天,她偶尔遇到一个女摄影师,并和她聊了几句。
女摄影师去过七次西藏,听她说完,说,“你流眼泪就对了,纳木错的意思,本来就是眼泪啊。”
“真的?”她又惊又喜。
女摄影师说到她曾一人在雪地里走了四天三夜,终于走至有人烟的地方,见到第一个人的时候,第一个动作就是跪下去,久久流着眼泪……
两人都有些慨然,沉浸在各自的回忆中。
那天的实际情况就是,车开了,她的头马上痛了起来,昏昏沉沉,只想睡觉。“我睡一会。”她说,闭起眼睛。可是就像呆在一间关不紧门窗的房间里,嘈杂从外面涌进来,过了很久她才睡着。仿佛一条鱼,没有知觉地在灰色的水面上漂浮着。
她慢慢地张开了嘴,觉得舒服了一些。于是她又张大一些。丈夫摸摸她的额头,又在她嘴上停了停,把她走远的意识拉了一点回来。他也许想合上她的嘴,却没有成功。最后,他扳开她紧紧抓着扶手的手,握住了,在很远的地方告诉她,“到了拉萨你就好了。”她听到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很高兴,仿佛直到此时她才感觉到自己在西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