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此时的李世民对佛法并无深切的了解,更无弘扬佛法的热诚。相反,如他老爹李渊一样,他也一直在利用道教压制佛教。因而,唐太宗李世民之所以欢迎并接纳玄奘,并非对佛教有什么好感,而是出自对这个征服了整个西域、印度的“唐僧”的好奇。是啊,他孤身一人,怎样穿越了八百里流沙?他一无官方背景,二无经济后援,如何使得上百个异邦国王对他崇礼有加?他一个中国僧人,何以能在佛陀的故乡取得最高的佛学成就,赢得上至戒日王,下到黎民百姓的普遍敬仰?
作为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皇帝,唐太宗李世民有着古代帝王们少见的英明与豁达。何况英雄寂寞,所以英雄之间惺惺相惜。于是李世民几乎是怀着一种既好奇又期待的心情,盼望着与玄奘相见。
贞观十九年二月初一,在地处洛阳城西北部的洛阳宫,唐太宗李世民与唐僧玄奘两个相互思慕已久的人终于相见了。看到玄奘入宫,李世民十分罕见地从龙椅上站立起来,迎着他疾走几步。这位誉满五印度的大唐僧人,虽然没有神奇的光环,却有着让人着迷的神采。
然而,寒暄落座之后,唐太宗李世民的开场白居然是:
“师去何不相报?”
唐太宗的第一句话便问玄奘当年离开大唐之前,为什么没有向自己报告。这种兴师问罪的态势,不但让玄奘暗暗吃惊,就连一旁作陪的大臣们也不知皇帝老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玄奘毕竟是明心开眼的一代宗师,马上洞悉了大唐皇帝语境之后的真意,于是他从从容容、不卑不亢、绵里藏针地应对道:
“玄奘当去之时,已再三表奏,但诚愿微浅,不蒙允许。无任慕道之至,乃辄私行,专擅之罪,惟深惭惧。”
唐太宗的问话,明显有“你当初出国,我不知道”的含义。玄奘并没有把自己当初不被批准西行的责任归咎于那时的国策以及主管官员,而是说因了自己的诚心不够,才没有被允许,又因为自己求法心切,才私自偷渡出关。同时,玄奘也用这话表明了自己信仰之虔诚、取经决心之坚定。这种清虚谦恭的态度之中,也隐藏着坚毅与刚强。
蛟龙闻风声而动,骏马见鞭影而行。深具大智慧的人,一试便知高低。所以,小小的“见面礼”之后,唐太宗收敛锋芒,款款说道:“师出家与俗殊隔,然能委命求法,惠利苍生,朕甚嘉焉,亦不烦为愧。”
唐太宗的话妙极了。他说自己当时封锁边关的策略是针对俗人的,与世外的高僧没交涉,因而你的私自越境不算违反国法。再说,你冒着生命危险西行求法,志在普度众生,我非常钦佩赞许。以后就不必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通过
这寥寥数语的试探,两个人这才转入正题。从东土大唐到西天印度,路途遥遥,山川阻隔,民族风俗各异,语言也不同,玄奘将如何克服重重险阻而到达印度的经历一一报告给李世民。同时,玄奘赞美皇帝,赞美大唐,将自己所取得的成功和荣耀,全部归功于祖国,归功于英明的太宗皇帝。他这样恭维赞叹李世民,并非阿谀奉承,而是“巧善方便”——玄奘之所以到西天取经,之所以不远万里归来,就是为了翻译佛经,弘扬佛法。而这些事业,需要大批的人力物力,只有得到官方的支持,他才能顺利地实施。毫无疑问,皇帝是最大的官方。所以,玄奘必须说服唐太宗,取得他的支持。所有的人,尤其是领导人,都喜欢听溢美之词,连唐太宗也不能免俗。玄奘的赞叹,让他内心大悦。他情不自禁地再度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似普普通通,实则高深莫测的僧人。玄奘比李世民小一岁。不同的生活历程,让他们有了不同的气质。帝王自有其说一不二、唯我独尊的霸气;而僧人也独具烟霞之色、清高之气,其谈吐之玄妙、举止之静雅,远非官场之人所能比拟。大英雄惯见风云变幻,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而这个僧人面对天大的荣耀却毫不动心,永远保持谦恭清虚的本色。唐太宗慧眼识珠,他在玄奘平和、恬静的外表下,看到了百折不挠的毅力,看到了坚忍不拔的意志,看到了通天彻地的智慧。也只有这样一个不畏艰险、舍生忘死的人,才能创造出那样的奇迹。如果说唐太宗是靠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军队传播大唐的神威,那么这个人,这个普通的僧人,是靠他一个人的毅力、意志、智慧征服了广袤的西域,征服了五印度。而这,连唐太宗也不得不肃然起敬。接着,太宗皇帝又一一询问了西域、印度的风土民情、政教法令。玄奘记忆力超群,描述起来条理分明,绘声绘色。随着他的娓娓道来,唐太宗李世民如亲临其境,忍不住赞叹道:“从前,前秦皇帝苻坚说释道安(① 东晋时期的佛教学者、佛教领袖。)是法器,全国上下没有不尊敬他的。可是今天在我看来,玄奘法师词论典雅,风节贞峻,不但不亚于古人,很可能大大超过了他们!”这时,唐太宗的大舅子,也是贞观朝最重要的大臣之一——长孙无忌插话说:“臣曾经读过《晋国春秋》,其中详细讲述了道安大师的事迹。他的的确确是那个时代最博学的高僧。可是,那个时候佛法传到中国不久,经、律、论不多,所以他虽有所钻研,但很难窥其全豹。而玄奘法师亲身远赴印度,在佛陀的故乡探众妙之源,访灵山圣迹,自然冠绝古今。”
长孙无忌就像唐太宗肚子里的蛔虫,早已窥探到了皇帝的心思。他深知,雄才大略的李世民之所以礼遇玄奘,很大的原因是对他的经历感兴趣。这个云游僧对西域的情况十分熟悉,若能为大唐所用,对今后经略西域会有很大的帮助。所以,他的话表面上是在称赞玄奘的高德善行,而弦外之音是在提醒皇帝。果然,唐太宗李世民马上说道:“西天佛国距离我们大唐十分遥远,原先的典籍对那里的圣迹、法教记载得很不周全。法师您既然亲自周游五印度,何不撰写一部书,将你的所见所闻都记录下来呢?”
将自己的取经经历记录下来,是前辈求法者的优良传统,比如法显大师就曾写过《佛国记》,所以玄奘点点头,答应了太宗皇帝。
然而,唐太宗更看重玄奘这个人。他感到玄奘器度廓然,才识超拔,智慧非凡,是不可多得的杰出人才,所以劝他还俗入朝为官。
面对唐太宗的殷切期盼,玄奘婉言谢绝了这一番好意。他自谦地表示,自己自幼出家研习佛法,从来没有学习过儒家经世治国的方法,若是自己还俗从政,就好像把河流中的舟船搬到陆地上当车马使用,不但无法发挥作用,离开水的船还会很快腐朽。
唐太宗见玄奘不为高官厚禄所动,于是暂且放下让他立刻还俗的打算。可是,他又太爱惜玄奘的才能了,于是以退为进,采取迂回的方法。他道:“这次与法师相见,相谈甚欢。朕感到意犹未尽,所以想请法师随朕出征,以便随时可以叙谈。”
对于一般人而言,能够伴随在君王身边,无疑是莫大的荣耀。然而,玄奘的用心不在名利上,所以他以辽东道路遥远、自己身体不适为借口,委婉推辞了。唐太宗是何等高明的人物,马上就知道这不过是托词,而且所找的借口并不高明。
唐太宗不好意思欺负老实人,只是微微一笑说道:“印度、西域路程那么艰难,法师尚能孤身远游。辽东与之相比,不过咫尺之间,且有大军保护、粮草供应,还有什么好推辞的呢?”
玄奘无奈,只好实话实说:“玄奘是一个僧人,陛下去行军打仗,贫僧不但帮不上什么忙,反而白白虚耗钱粮。而且,戒律规定僧人不能参与、观看兵戎战争。所以……”
既然涉及了佛门戒律,唐太宗也就不好再勉强他了。玄奘乘机奏请,要到洛阳嵩山少林寺去翻译从印度带回来的佛经。这次,他也尝到了被拒绝的滋味。太宗皇帝说:“法师不必到嵩山去。前些年,朕为穆太后在西京长安建了一座弘福寺。寺里的禅院环境十分幽静,很适合你译经。”
唐太宗之所以选择弘福寺作为玄奘的译经之所,当然是为了给自己的亡母增加功德。但他内心潜在的想法,恐怕是为了把玄奘控制在自己的左右。
从玄奘归国时受到前所未有的欢迎来看,这个僧人的威望实在太高了,在民间的影响实在太大了,若是将这样一个登高一呼,天下风从的人物放在中原山野,无疑是龙归大海,虎在南山,任何皇帝都不会放心的。而弘福寺与宫城只有一墙之隔,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唐太宗马上就能得报。
多年的修行,让玄奘的心灵异常敏感,具有灵明不昧、洞悉世事的观察力。太宗皇帝刚刚举心动念,他马上就意识到了。于是,玄奘便说道:“京城百姓得知我从西天回来,带回了许多佛像,都很好奇,都想见我。如此一来,恐怕会影响寺院的安宁,妨碍译经事业的正常进行。因此,贫僧想请皇上派人守门,防止闲杂人员进出。”
这样一来,玄奘无疑是将自己完全放在了官方的时刻监督之下。太宗当然很高兴,马上就允准他的启请,并大度地表示译经所需的一切人力、物力,都由西京留守房玄龄筹办、供给。
太宗皇帝与玄奘两人谈得甚是投机,两个人竟然都忘了时间,本来只是礼节性的接见,却整整持续了一天。不知不觉,他俩从早晨一直说到了日落天黑。直到宫门关闭,太宗皇帝才不得不放他离去。
贞观十九年三月初,当大唐帝国的远征军在李世民的亲自指挥下,浩浩荡荡地开赴辽东战场的时候,玄奘也离开洛阳,西归长安弘福寺,开始了自己后半生漫长而辉煌的译经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