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生怕被烽火台上瞭望的士兵发现,赶紧拉住马躲藏在离烽火台不远的一条沙沟中。他静静地等待夜幕的降临——他携带的水已经快要喝光了,只有在夜色掩护下,才有可能靠近偷水。
大漠黄昏,霞光壮丽,彩云绚烂,却十分短暂。然而,在玄奘的感觉中,天黑得格外缓慢。他好不容易才等到夜幕低垂,悄悄观察了一下烽火台,没有发现异常。于是拍了拍老马的头,牵着它慢慢靠近沙泉。
这匹老马颇通人性,善解人意,它不但走路时四蹄轻抬轻放,而且见到宝贵的水源也没有兴奋得嘶鸣。更让玄奘欣慰的是,尽管渴了一天,它喝水时也是那样悄然无声,连个响鼻都没打。玄奘洗过手脸,拿出水袋。然而,他并没有将水袋直接放入池中让泉水直接流入,而是又拿出一个滤水囊,将水过滤之后,才灌入袋中——佛陀开悟之后,以他的慧眼看到,一滴水中有八万四千漂虫。因而,为了不伤害水生物,也为了僧人的身体健康,专门制定了饮水必须过滤的戒条。佛门戒律,是僧人第一要务。所以就是在这样的紧急情况下,玄奘也不肯违反。可是,经过滤水囊灌水,难免会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果然,一声凄厉的呼啸划破寂静的夜空,向玄奘激射而来——
“嗖——”
一支响箭呼啸而过,几乎射中了他的膝盖!响箭,主要起到警告的作用。随即,第二支箭紧接着射了过来。玄奘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也从响箭判断出,这些戍边的士兵在没有弄清情况之前,并不想射杀他。于是他干脆直起身来,大声喊道:“我是长安来的僧人,没有歹意,请不要再射了!”
说完,他牵着马爬上土丘,走到烽火台下。守兵见他是和尚,且只有一个人,就打开门,引他去见校尉王祥。唐朝戍边的校尉,领兵不过数十人,官阶也只有从八品。然而,在这里他却有着生杀予夺的超级权利。他若不高兴,杀人如同捏死一只蚂蚁!玄奘战战兢兢地走进烽火台正中的大堂。
几支熊熊燃烧的火把把大堂照得通明光亮,如同白昼。校尉王祥侧着身子,斜靠在一把交椅上。他的两侧各站立着一位手持钢刀、虎视眈眈的壮汉,紧紧盯着玄奘的一举一动,似乎时刻准备猛扑过来,一刀将他劈为两半,或拦腰斩成两段。
王祥上下打量了玄奘几眼,看到他文文静静、面色白皙,不像常年生活在本地的僧人。看来,这人真是从京城来的。于是,他轻轻咳了一声,问他来此何意。
自从踏进大漠,玄奘早已将生死放在了脑后,所以他不答反问:“校尉可曾听说,有一位出家人玄奘,要西去天竺求法之事?”王祥点点头:“知道这么一回事。不过,我听说玄奘法师已经回长安去了。难道会是你?”
玄奘从行囊里掏出度牒给他看。这时,王祥才确信眼前这个人,就是往来商旅传说得神乎其神的玄奘大师。王祥赶紧从交椅上跳了下来,双手合十,给玄奘鞠躬致礼。随后,他大声吩咐手下的士兵:“快,给法师搬座,看茶。”
宾主重新落座,略微寒暄之后,王祥说道:“法师孤身远征,精神可嘉。然而,西行之路太过凶险,恐怕您很难活着抵达天竺。”
玄奘微微一笑,说:“几百年来,东来西去的高僧们人人都知道此路艰难,九死一生。但他们为了利益众生,仍旧前仆后继,舍身犯险。贫僧虽然不才,效仿先贤的决心还是有的。”
王祥想了想,接着说:“不瞒法师,弟子也笃信佛教,曾皈依过敦煌的张皎法师。但职责所在,我不能因私废公,放您偷渡出境。当然,弟子也不想将你绳之以法,押解到凉州。弟子是敦煌人,想请玄奘大师到我的家乡去。那里的张皎法师德学兼备,他对贤能有德的高僧一向礼敬有加。您到那里,不但一定很受欢迎,而且会大有作为。所以,法师与其死于沙漠,半途而废,还不如听弟子的忠言,前往敦煌小住。”
玄奘颇为冷静地回答说:“谢谢王校尉,您的好意我心领了。玄奘出生于洛阳缑氏,自幼喜闻佛法。两京(① 即洛阳和长安。)的高僧,吴蜀的宗匠,我无不负笈从学,一一登门求教。并穷究各家之所解,探讨诸宗之渊源。在十多年的修学过程中,玄奘也博得了一些佛门领袖的称扬,朝廷也曾有意请贫僧出任长安大庄严寺的住持。我若是为了自己的修行或名利地位,何必要到敦煌去?”闻听这话,王祥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长安的皇家寺院住持,在佛门中的地位之高,的确非同一般。
玄奘喝了一口水,继续说:“贫僧在修学过程中,发现传入我国的经论典籍残缺不全,所传达的义理也不圆满。我今天之所以不顾朝廷禁令,不惜冒着生命危险独闯沙漠,就是为了到西天取回真经,利益众生。居士既然信佛,不加勉励也就算了,反而劝我退还,恐怕不是助人为善之道吧?您既然职责所在,必欲拘留,我也无话可说。反正贫僧宁可坐牢,也不东移一步,辜负原来的求法之心。”
可是,王祥很难相信如此文弱的玄奘能够活着到达天竺。然而,他尚未开口,玄奘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意,抢先说道:“海枯石烂,贫僧西行之志永不改变。哪怕是死于中途,我也心甘情愿!”
王祥深深为玄奘的坚毅无畏所感动,忙说:“弟子能见到法师,已是三生有幸,岂敢阻拦法师?法师在大漠中奔波一日,已经疲惫至极,请先休息。明日,我送法师一程。”
说罢,王祥叫火头军烧了一锅热水,让玄奘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就安排他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王祥派人将玄奘的水袋灌满,又送给他几个馕饼、一包草料。早斋之后,王祥亲自将玄奘护送到十几里之外,指着沙漠中依稀可辨的道路说:“法师,您从这条路一直向前,尽量绕过第二、第三座烽火台,直接到第四座烽火台。那里的校尉是我的同宗本家,名叫王伯陇。他心地善良,只要您对他说是我让您去找他,他就一定会尽力帮助您。”
玄奘十分感激王祥的热情相助,而王祥则非常敬仰玄奘舍身求法的牺牲精神。临别,两人都热泪滂沱,泣不成声。
玄奘按照王祥指点的方向上了路。第一烽到第四烽,距离二百二十里。但玄奘要绕过中间的两座烽火台,必然要多走许多弯路。他独自一人跋涉了整整三天,历尽艰难,终于远远看到了第四座烽火台。第四烽名叫双泉,因烽火台西侧有两个泉眼而得名。玄奘没有按照王祥嘱咐的那样,直接找第四烽校尉王伯陇。因为按照唐朝律令,未能及时发现、制止偷渡的守边军士,要处一年半的徒刑;如果知情不报或是窝藏罪犯,论刑更重。玄奘不想将更多的人牵扯进来,让人家成为自己私自出关的同谋。同时,他也怕王伯陇留难自己,反而多一层麻烦。故而,他再次藏了起来,等天黑再去烽火台下取水。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玄奘在夜色掩护下,牵着马悄悄靠近双泉。然而,他刚刚摸到泉边,烽火台上便飞来一支箭,实实在在地射中了他的肩膀!
玄奘大吃一惊。不过,他的肩膀虽然很疼,却并没有流血——这支箭居然没有射进肉里!谢天谢地,菩萨保佑。他拾起箭一看,这支箭与普通的箭果然不同——没有箭头!他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了,守备的军士射出这支没头的箭,显然是在警告他。他赶紧喊道:“请不要再放箭!我是从长安来的出家人,要见王伯陇校尉。”
放哨的军士见他知道自己上司的名字,就走出来把他带进烽火台,去见校尉王伯陇。王伯陇身材高大,神色威猛,性情豪爽,嗓音洪亮,有一种雄赳赳气昂昂的大丈夫气概。与他一照面,玄奘从心眼里有些发憷,赶紧合十鞠躬,喃喃说道:“贫僧自长安而来,要去西天取经。是第一烽的王祥校尉让我来向您求助的。”
那王伯陇一言不发,竟然围着玄奘正转三匝,倒转三匝,最后十分怀疑地说:“你真是从长安来的?”
玄奘生怕他不相信,将自己如何离开长安,怎样摆脱凉州都督的监视到达瓜州,又如何偷渡玉门关到达这里,统统讲了一遍。然而,王伯陇还是一声不吭,只是把眼睛瞪得老大老大,死死盯着玄奘。过了半晌,他才摇摇头,自言自语道:“难以置信,难以置信……”
玄奘急忙补充说:“的确是王祥校尉让我来找您的。王祥是敦煌人,张皎法师是他的皈依师。他……”
王伯陇摆摆手,然后连珠炮似的问玄奘:“法师,你是不是有神通?会隐身术?缩地术?或者能腾云驾雾?”
玄奘苦苦一笑,说:“贫僧若是会隐身术,您的军士还能发现我?我若是真有神通,岂能被箭射中?”
王伯陇还是不相信:“若是没有神通,单凭你这样一个又瘦又弱的文僧,单人匹马岂能活着走到这里?”
玄奘一摊手:“可是,我就在您的面前啊!”
王伯陇使劲眨巴眨巴眼睛,然后突然放开嗓子大声嚎叫道:“出来出来,都他娘的给老子滚出来!”
听到他的嚎叫,第四烽所有军士纷纷从自己的房间走了出来。王伯陇鹰一样犀利的目光扫视了一周,然后指着玄奘对士兵们说:“你们都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是一个什么人?”
大家上上下下将玄奘打量了一个遍,除了他肤色白一些、体格弱一些、个头小一些,眼前这人和他们一样,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其中一个军士说:“他就是一个和尚。今天傍晚我在台顶放哨时,老远就看到了他。正因为发觉他是个和尚,所以才没有直接用箭头射他。”
玄奘腾地一下就脸红了,喃喃说道:“我还以为没被你们发现,原来早就……”
王伯陇哈哈一笑,说道:“在我们这大漠深处,没有树木,没有野草,站在烽火台上,四周十里之内的状况一览无余。再说,国家把我们放到这里是干啥吃的?在我们眼皮底下,就是一只野兔也休想溜过去!何况你一个大活人。”
“惭愧,惭愧。”玄奘再次合十。
“而且我的士兵都是神射手,百发百中无虚弦。”王伯陇指着那个军士,继续说道,“他今天若是一箭不能中的,明天一天没饭吃。而这小子看你是出家人,就将锋利的箭头拽了下来。没有头的箭,重心不稳,射出去发飘。小子,在这种情况下你还能射中,了不起。明天老子奖赏你!”
“好!”所有的士兵都叫起好来。
王伯陇双手向下压压,制止住乱哄哄的局面,然后郑重说道:“小子们,我知道你们都练就了各种各样的杀敌本领,平日里都觉得自己是以一当十、以一敌百的英雄好汉。可是,我今天告诉你们,比起眼前这位玄奘法师,你们所有人,不,也包括我在内,统统都是草包,软蛋,龟孙子!”
“轰——”大堂里炸了锅。除了王伯陇,连玄奘也不信自己比这些体质强健、豪气冲天的戍边将士们英勇。那些军士,更是不服气。王伯陇清了清嗓子,说道:“我知道你们不服气。可是,我现在问你们:如果身无分文,你们谁能从长安走到瓜州?”
大约有三分之一的士兵说他们可以。王伯陇再问:“那么,若是你们没有过所,凉州督帅李大亮又发出了通缉令,你还能躲过这一路的关卡吗?”
这次,只有两个人举了手。王伯陇又一次发问:“好。现在再说第三种情况。假如你只有一个人,在没有过所、没有向导,而且从来没有行走沙漠的经验的前提下,你们谁能单人匹马,偷越玉门关,越过咱们前面的三座烽火台,在大漠中独自行走三百里,到达这里?”
所有的士兵都把自己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这些常年生活在大漠里的士兵,太知道大漠之路的凶险了,就是成群结队的商旅,也经常迷路,最终抛骨荒沙。何况是一个人呢?这是从未有人尝试过的奇迹。
“可是,我告诉你们,”王伯陇指着玄奘说,“这个人就做到了!就是这样一个文弱书生和尚,创造了不可能的奇迹!”
“天哪!”人们齐声惊叹。
“在他勇往直前的大无畏精神面前,我们大唐帝国的禁边令、通缉令,以及一层又一层的边关哨卡,如同无物,形同虚设!”
“我的娘啊,太了不起啦!”众人议论纷纷。王伯陇最后说:“我王某是一个武夫,平生最敬重好汉英雄。玄奘法师虽然是出家人,但他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好,今天晚上让法师安安生生、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明天一早,我们全体军士列队,为法师壮行!”
第二天清晨,玄奘起床后,王伯陇给他更换了一只容量更大的水袋,又为他补充了一些干粮、马麦,送他走出烽火台。烽火台门外,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军士排列成庄严肃穆的队列,为玄奘送行。
玄奘不禁泪如雨下。他感到,一股气息从他的脊梁骨中向上攻去,直贯脑髓!同时,那种无比神圣的使命感,在他心灵深处更加坚定。王伯陇一直将他送出了十多里,在一个不太明显的岔路口,指着西北方向说道:“玄奘法师,您沿着这条路走,可以避开第五座烽火台。那里的校尉生性暴躁多疑,而且不信奉佛教。您若犯到了他手里,恐怕不会有好果子吃。”
玄奘点头同意。王伯陇又说:“从这里向前走一百多里路,有一个野马泉。您可以在那里补充饮水。过了野马泉,再走几百里沙漠,就是伊吾了。好,您上路吧。菩萨保佑,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