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根本就是猝不及防。
饶是风雨再大,那些围聚在一起的人,却没有一个愿意离开。手中仅有的东西,早就扔完砸完了,有些人,更甚至是从更远的地方搬来了能扔能砸的东西。只是,这一刻,大雨滂沱中,那份整齐划一的静寂,却是万般肃穆。
“你们的左相没有欺骗你们,他没有贪赃枉法,更没有勾结舞弊。他开放朝廷五个粮仓,救活灾民数以万计,那几万条更甚至是几十万条的生命,是不能撼动的事实。而他事后又自己挪钱填补了开放粮仓所产生的亏空。就因为这点,你们便觉得他贪污受贿?我可以告诉你们,他填补的亏空都是他一分一分的血汗挣来的。也许你们会说,你们一辈子都挣不了这么多,可他却轻而易举地办到了。他可以从一介平民一跃成为一国之相,那么他动动头脑,安知他就不能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
雨,打湿了众人的衣衫,冬日的天奇冷,人们的衣服都穿得多,衣服贴合在身上黏糊糊的,异常不适。
人群中,早已有人受寒打了个寒颤,却没有人选择离开。那些老弱之人,年轻之辈,都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待着倾凌继续说下去。
似乎,每个人心底都有一个出于本能的期望。只希望,那个坚持了两年的信仰不曾消失过。
“这两年,水运彻底地改变了经商的便利性。对于鼓励工商的安历景而言,你们觉得,他身为这些举措的提倡者,会没有实力率先发展商业?历朝历代,一道制度一道体制的实行,总是需要有人去尝试,安历景也不是完人,也需要亲自尝试。因为无法保证万无一失,所以他便向皇上请旨每月拿出一半以上的俸禄投入其中。两年下来,安历景名下的商铺早就不计其数,遍布整个锦觅国。而西北西南的边陲地区所创的盈利绝对不比殷富之地少。”
言辞殷切,这一刻的倾凌,一心为安历景解释着,心里有一个声音,在不住地催促着她,要还他公道。
就当……
就当他护着她的回礼……
对,只是一份回礼罢了。
她不欠他,这样才能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安历景似乎觉察到了她的心思,修长的手伸出,指腹饱满,温柔地为她擦掉眼角那早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的湿痕。
“凌儿,你知道吗?你刚刚……为我而流泪了……”激动之情,难以言表。柔和的嗓音带着磁性,仿似要润入人的心田,一声声经久不息。而那话语,竟有点像三岁孩童,如同呓语般低喃。俊颜上的喜色,难以遮掩。在面对众人的谩骂指责时他可以无动于衷,在面对那血腥疼痛时他依旧可以面不改色,但面对她,他也只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夫君罢了。期待着自己的夫人能够为自己喜为自己悲。为自己露笑,为自己流泪。
她曾说,她再也不会流泪了。
因为她的泪早已流干。
再轮回,他第一次见她流泪,是在那场差点导致倾磊岳身死的大火中。而这一次,她竟为了他流泪了。
心里的震动,岂能够用言语形容?
******************************************************************************
滂沱的大雨已经止了,留下洋洋洒洒的淅淅沥沥小雨。人头攒动,人群开始议论纷纷。
“这都是你一面之词,我们怎么知道是真是假……”
“照你的说法,皇上也知道此事,那皇上为什么不亲自为左相澄清还他一个公道呢?”
“我们怎么知道你们两夫妻是不是夫唱妇随啊?”
“就是……我们虽然对朝廷那码子事消息闭塞了些,但也不是随便什么消息都相信的……我们不相信左相会做对不起我们的事,可那些传出来的证据都是确凿,我们也不敢轻易相信左相的清白……”
“……”
是啊,已经信任了一次。若想不再次受伤,最好的法子便是小心求证,用事实说话,让证据先行。
“这些就是证据!”从袖中掏出一叠纸,衣衫繁复,那叠纸,倒是不曾淋湿。
原本淅淅沥沥的小雨,仿佛是为了特意还安历景一个公道,突然停了下来,万里放晴,细碎的阳光以让人无法想象的速度再次出现,映照在那白纸黑字盖着印章的纸张上。
“这是安历景名下商铺的地契,你们哪个懂文墨的可以上前来看看。”这些,都是她从安历景的书房里顺出来的。其实要找到,根本就不难。他无心防她,她进入书房,他也从不过问。
原本她拿走这些地契,是想毁灭证据,让安历景在受人指证时百口莫辩。可她没想到,他根本就从没想过为自己辩驳半句。原本设计这一切的她……却反而为他正身……
倾凌觉得,自己真的是疯了……而且,疯得彻底……
有几个对地契颇有研究的商贾走了过来,不敢真的将倾凌手中所有的纸张都接过,只是随意挑了三四张。尚还透着几丝水渍的放大镜下,一个个字清晰地呈现在眼前。那审视的几张脸从之前的漫不经心到瞠目结舌,到最后的难以置信……一切,都只是须臾之间罢了。
试问,拥有着众多商铺地契的安历景,每月都有来自各个城镇名下产业的巨额盈利。其中的一笔利润,恐怕都承担着每年上缴国库税收的重大部分。这样殷富的他,怎么可能拿不出区区五个粮仓的钱财?那些以他贪污受贿而中伤他的谣言,也便不攻自破了。
群情再次纷涌,激起一片浪花。
而那份激动之下,便是那一个个纷纷跪在地上朝安历景叩首的身影。
地上,还有着之前那场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的滂沱大雨产生的痕迹。地面湿滑,水意蜿蜒成沟。大冷的天,森冷一片,却无人在乎,只是直直地跪着,想要以此来减轻之前的罪孽。
“左相,我们对不起您……”
之前那般不顾一切地用各种能砸的东西砸他,而他,却不解释一句,这样的胸怀气度,这样的为民请命,他们还要如此怀疑他,实在是太不该了……
阳光照射在那一个个虔诚而跪的人的脸上,朴实的面容,再也没有之前的激愤,而是有着全然的放心与信任。跪地的声响,是那般震天,仿佛要凭借着这一跪,弥补之前那让自己后悔莫及的错误。
酒楼二楼的窗边,淮离抿了一口浓烈的温酒,感受到胃里头有什么被轻轻触动了。
对于眼前黑压压的一拨人对安历景再次恢复信任,他没有什么表情。可是对于那个兀自挺立笔直,在那么气势汹汹的百姓面前不惜放下曾经的恩怨,全力维护安历景的倾凌,他却有些不懂了。
这个女人,为了杀安历景,不惜接受他的挑衅嫁给他。更是为了杀他,不惜与吕太后为伍,站在与他彻底对立的立场之上。
然而,当所有的一切都离那个目标越来越近了,她却蓦地选择了放弃这个好不容易到手的机会。
失去了这个整垮安历景的机会,要想等到下一次,可不是这么简单了。如今吕太后那边被皇上压制住了只字不提此事,但私底下获悉此事后,定然会对倾凌一番惩治。
这一刻,淮离不由地眯了眯眸。几丈远处,阳光投射下,那个已然嫁作人妇的罗敷倾凌,娉婷倾城,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媚惑。
*****************************************************************
与那些个百姓作别,安历景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之后便揽着倾凌离开了。
在世人眼中,倾凌虽说之前一口承认是她陷害的安历景。但最终却为安历景亲自辩驳。百姓们大抵都是感性的人,依旧只当两人夫妻情深,患难与共。妇人们笑着将让当家的火速从家里面带来的鸡蛋土鸡茶树菇等装了篮子送到倾凌的手上,更有人直接将一些个生子偏方偷偷地塞了过去,一个劲地眨眼示意:“夫人,再和左相多生几个大胖小子,让我们也沾沾喜气啊……”
已是午时光景,避开了熙攘的街道,两人行走在狭长的胡同之中。
一左一右的身影,第一次,距离是这般贴近。
无论是身,还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