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州自古便是边鄙之地,人才凋零,但在明末却出了海瑞、王弘诲两位名人。王弘诲思想开明,曾把耶稣会传教士、意大利人利玛窦(MatteoRicci)引见给万历皇帝。王弘诲的儿子王汝龙(又名王保罗)更是被耶稣会成功洗脑,成为中国的最早一批天主教徒。崇祯三年,王汝龙邀请澳门耶稣会派人到海南传教。澳门耶稣会先后派了麦脱司(BeniutdeMathos)和马多禄(PierreMarquez)到琼州,建立了天主教堂。后来乘着澳洲髡人之便,耶稣会的传教事业进展顺利。
不久前,葡萄牙传教士林本笃(BenoitdeMattos)从澳门来接替马多禄,他得到临高那大建立教堂的消息,便亲自前来指导传播福音,前天晚上镇口的欢迎队伍中就有他。林本笃通晓海南话,对宗教虔诚却不迂腐,善于交际。他知道在此地传教必须得到临高政权的支持,很快就和戴道长建立了睦邻友好关系。
那大镇政府落成典礼后,天主教堂和新道教的分坛也同时开张大吉了,林神父和戴道长布道的布道,打蘸的打蘸,忙个不停。
勘察队辞别戴道长和一众送行人群,跟随那大政府找来的黎区向导,继续南行。一路上民居风格发生了变化,汉人的瓦房草屋逐渐减少,黎人的船形屋、龟形屋逐渐增加。船屋略如传统建筑中的“卷棚”,以竹木藤条建墙,外敷泥土;上面用竹片扎顶,覆以茅草,造型有些像后世农民种菜的塑料大棚。龟形屋结构类似船形屋,只是形状为圆形,远看像只乌龟,是所有黎式民居中较大的一种。据向导介绍说,相传黎人的祖先都是从大陆渡海而来的,后代为纪念先祖,便世代居住船形屋。这种房屋不需砖瓦,却能有效地遮风挡雨,抵抗台风。而龟形屋却是本地的润黎所特有的。
向导是位年近五十的精瘦老者,名叫陆均松。他说自己从年少时就和长辈出入黎山,穿村过寨做货郎,对黎母山一带的道路地形非常熟悉,还懂得好几种黎人的方言。本来他已在家颐养天年、含饴弄孙了,镇上的干部做了许多工作才将他请出来带路的。
午后时分,队伍到了南通村。南通村就是后来的南丰镇,地处堆峨岭、狗革岭二山之间,是黎区的门户,也是黎汉货物交易所和中转站。不过,在元老院的势力覆盖此地之前,这里的交易规模很小,十日一开墟市,现在已经是天天开市了。
村子不大,只有一条街,街旁有些摊贩在招徕生意,多是本村和附近村落的农民,也有些黎人挑着草席、草笠、草箩、竹箕、竹筐、竹筛、藤笼、藤篓、藤椅等手工编织品,以及沉香、吉贝、楮皮、花缦之类,远路来此交易,有的午后才刚赶到。
勘察队众人发现,黎人的的衣饰很有民族风格,男子都将头发在额前挽一个发髻,状如犀牛角,上身穿无领短袖衣,下身只穿短裩,有的甚至仅以布条遮住身体重点部位。女子都在脸上纹着蓝色的花纹,耳朵上穿着鹿骨饰品,头上插着发梳,上身穿紧身收腰的短衫,下身着粗布绣花筒裙,裙摆长的可到脚踝,短的不及膝盖。他们或者腰上挂着藤篓,或者背上负着藤筐,里面装着干粮、木刀、火石、火绒等物品。
元老院在这里也有产业,是润世堂和天地会合办的一个小店面,主营收购草药,兼职坐诊和打探消息等业务。老板也接到了通知,已竭力为勘察队张罗好了饮食和住所。
由南通村再向南入山,才算真正进入了黎区。这里更加荒凉,人烟浩渺,一派原始洪荒的气象。只在山水掩映之处,点缀着几座黎人村寨。
山中没有像样的道路,队伍在向导带领下,跋山涉水而行。沿途草木繁茂,高大的木棉、子京、铁力木连天接云,珍贵的坡垒、母生、黄花梨成片生长,白颜木、青皮木、黄桐木、紫檀木上附生着麒麟叶、蝴蝶兰、山牵牛、爬树龙,白兰、黄兰、墨兰、虎皮兰遍布溪谷,芸香、枫香、阴香、花木香遮满山坡,含笑、合欢、红豆、紫葳等各种香花绿草令行人心醉神迷。此外,野生的荔枝、龙眼、香蕉、菠萝等水果也经常遇到,忙坏了金玲雪等几位姑娘的小嘴。
经过河塘时,能见到成群的野鸭、鹭鸶、灰鹤栖息,坡鹿、黄猄、赤麂饮水;穿过山林时,鹦鹉、鹩哥、山鹧鸪在头上吟唱,鼬獾、毛猬、穿山甲在脚下蜿蜒。原鸡、白鹇、孔雀雉在林间觅食,鼯鼠、豹猫、长臂猿在树上跳跃。橙胸绿鸠、盘尾树鹊、褐翅鸦鹃等海南特有的禽鸟并不惧怕人,猞猁、云豹、黑熊则远远躲开人群。
鸟语花香虽然赏心悦目,给行人带来麻烦的事物却也不少。除了讨厌的蚊蝇和可怕的毒蛇,无处不在的水蚂蝗和旱蚂蝗最让人深恶痛绝。趟过溪流时,水蚂蝗会附着在腿上,走在山路上时,树上的旱蚂蝗会落在头上。一时不注意,它们就会吸饱鲜血,身体胀大几十倍,看上去触目惊心。大家每经过河流或是到休息时间,首先就是互相捉蚂蝗,边捉边自嘲说真像一群捉虱子的猴子。
蚂蝗叮在身上千万不能直接拽下来,否则蚂蝗吸盘将断入皮内,有时会引起感染。好在众人早有准备,为了防草蛇虫叮咬,都穿着腿脚相连的长筒布袜和高腰靴,扎紧衣袖和裤腿,衣服涂上驱除蚂蝗的硫磺粉、花露水,此外还人手一个粗布盐包,只要在蚂蝗身上一抹,蚂蝗即松口脱落。然后在伤处涂点碘酒,以预防感染。蒜蓉、酒精、醋、辣椒水等也有同样功效。
一路上最忙的当属万里煌,他和两名林业部的干部马辛、牛至负责记录统计一路的动植物种类并尽量采集标本。这个工作原来是由勘探队资深队员白国士负责,他本身就是林业大学毕业的。不过白国士的夫人赵雪眼下正身怀六甲,白国士身为元老,毫无舍小家顾大家、事业为先家庭为后的庸俗想法,坚决要守在家里陪老婆生孩子,最近连日常工作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更别说参加这种长期出差任务了。天地会元老万里煌便自告奋勇承担了这项责任,其实是把这趟出差当作和女友的旅游了。当然,他对野生动植物并不熟悉,在小组中只起象征性的领导作用,具体工作由马辛、牛至负责。
但万元老的忙碌还不止于此。说来话长,作为未来的“生活秘书”人选,在临高的原女仆培训班和后来的女子文理学校里,关于男性元老的八卦永远是最多的。在一众年过三旬、身材走形、胡子拉碴的中年大叔丛中,万里煌这样青春年少又人才出众的“鲜肉”可谓出类拔萃,光彩照人,自然有大批女性粉丝拥趸;去年第一批文理学校报毕业志愿时,有大批女生都愿到农业部工作,当时把吴南海乐得冒泡,要不是照了照镜子,差点以为是自己的魅力所致呢。
这次为了竞争和万里煌元老一起“黎区十日游”的名额,农业部的小姑娘差点打起来,最后还是业务水平最高、综合能力最强的牛西西、白秋霜两位姑娘脱颖而出。这二位自是心花路放,金玲雪则当然一万个不乐意,她死活要跟来也有一路监督的意图。几位姑娘一路上演的各种宫心计,已成众人辛苦旅途中的一大乐趣。至于万里煌元老面对与女朋友和女粉丝一路同行的麻烦境况,心中作何感想,那就冷暖自知了。
众人现在所在的这一带是后世的松涛水库区域,现在则还是一片池沼密布的山间谷地。后世的南渡江,此时有三个名称,上游叫黎母江,中游叫建江,下游才叫南渡江。建江流入这片谷地后,散成了水网纵横的诸多河汊,形成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浅滩、沼泽、池塘。
勘察队观察到,这里的土地多是烂泥地,无法用犁耙耕耘,黎人因地制宜,采用一种非常原始的“牛踏田”法耕作,又称踏耕法。黎人将几头水牛赶进一块稻田中反复周转,让牛踩踏田泥达到稀烂,然后进行插秧。在大陆上,这种简陋的耕作方式,曾在遥远的河姆渡氏族时代存在过,可见其原始程度。在山坡上的旱田,黎人则采用叫做“砍山栏”的刀耕火种法种植,也同样非常原始。这样的种植方法,产量不问可知,所以黎族人的日常生活都是相当贫寒的。
这里的河上都没有桥,过河的人或乘竹木筏,或乘香炉木做的独木舟,甚至只在腰上拴两个葫芦泅渡过去——黎人把用来渡河的葫芦叫做腰舟。有的河流水速湍急,有的河流布满淤泥,弄得众人苦不堪言。从理论上说,毛驴应该也会游泳,但实际上它们很怕下水,有时为了过河,需要众人一起动手将几头倔驴抬下水,它们才会挣扎着向前游。
午后,队伍在一条河边休息,金玲雪等几个姑娘倒是精力充沛,捉完蚂蝗便嬉闹着寻找野果吃。旁边有一棵大树,基部板根嶙峋,树上结满大枣似的红色果子,外形很是诱人。树枝很高,几人用木棍够不到,又捡石子向上投,投了半天也没打下一只。牛西西、白秋霜便跑回来拉万里煌,求他想办法弄下几只果子来尝尝。
此时陆均松也遛跶到树下。陆向导有吸“淡巴菰”的嗜好——这是万历年间从吕宋等地传入大明的旱烟,并非临高生产的卷烟——为了不影响元老休息,他每次都是离开人群去吞云吐雾。他看到几个姑娘在摘果子,大吃一惊,连忙阻止:“碰不得!碰不得!这棵树碰不得!”
见他如此紧张,众人不由好奇起来,询问原因,向导解释说,这种树叫做“见血封喉”,树汁含有剧毒,黎人都用来打猎。中毒后无药可解,就是野猪、花熊,中箭后一盏茶工夫也会毒发身亡,最是凶险不过。大家听了都不由惊疑互视:这种传说中的毒物难道不是小说家的杜撰,竟然是真的嘛?
卫生员苏叶也凑过来观察。众人问她:“苏医生,这个见血封喉真有那么厉害吗?”
苏叶是位安静腼腆的姑娘,听人叫她医生就脸红了——她只受过短期培训,自己感觉远远达不到医生标准。她仔细想了想才谨慎地回答:“我听时院长讲过这种毒药,但是记不清了。见血封喉又叫箭毒木,毒液中含有强心苷和黄酮等成分,进入血液后会导致急性肌肉麻痹,最快十余分钟就会窒息而亡。解药嘛,据说中毒后若能立即皮下注射一点叫甲基硫酸什么的药就能解毒,不过,这只是理论上的方法,因为毒性发作太快,一般都是来不及医治就死了,可以说确实是无可救药。”
众人吓了一大跳,连休息的兴致都没了,赶紧继续赶路,离这棵树越远越好。
整整一天,勘察队不停地穿溪过涧,有时一条河流要来回趟过三四次。到傍晚时,队伍只走了大概十里路,却都累得要虚脱了。日落之前,终于赶到了当天预定的住宿地点——乾龙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