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唇嘴巴停歇下来的瞬间,还是可以很精确地,计算出五斗橱抽屉里大团结的张数来。这种计算,往往让女孩子的胃口马上打了折扣。也让女孩子刚刚炼成的锚,摇摇欲坠起来。朱唇在那种时候,总是非常痛苦地,做出一个决定。明天,明天一定要把这种自杀式的,快乐无比的咀嚼,停止下来。
如此决定以后,女孩子为了安慰即将踏上漫长苦修的自己,便要给个最后的犒劳。那就是,在可怕的明天到来之前,再来一次更大的狂欢,更有力的咀嚼。
女孩子于是买了更多的东西,来到柳寡妇家,以更阴狠的姿态,吞噬那些东西。当吞噬暂停一截的时候,朱唇就开诚布公地,对柳寡妇说,柳孃孃,我的钱要空了。看来我们今后,不能再在一起打平伙了。朱唇说完,就流下了遗憾和悔恨的泪水。柳寡妇听了,就很惊讶地挑了眉毛,问是吗?然后柳寡妇就说好嘛,反正我这个人,对吃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再说,我也真是累惨了。朱唇一听,就更惭愧了,干脆趴在柳寡妇的饭桌上,“哇哇”大哭了起来,哭得柳寡妇的牙巴,也酸了。
如此地下定决心,生离死别似的,其实也没有坚持到一天。第二天的同一时间,悠闲织着膨体纱的柳寡妇,在堂屋里又按时等来了朱唇。朱唇的手里,提着更多的东西。柳寡妇就站起来,接过那些东西,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说,妹儿,不是说了要顾惜钱吗?朱唇就脸红了,说柳孃孃,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柳寡妇不再说话了,当天在厨房里,却泼出了全身的智慧。
后来的日子,朱唇仍然是每天按时到来,到来的时候,手里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贵,甚至连金贵的团鱼,朱唇也提了过来。柳寡妇看着朱唇越来越肥胖,却越来越憔悴的脸,晓得女孩子为这吃与不吃的问题,天天受煎熬,自己跟自己残酷斗争着呢。还晓得她这样舍得,越买越贵,也是破罐子破摔的冲动了。柳寡妇就用了几乎是有点心疼的声音,提醒朱唇那个要“顾惜钱”的话。朱唇每次都苦笑着,一言难尽似的,说最后一次了。说完了,明天却还是照样来,照样大吃大喝。后来,朱唇再提着东西来时,目光就非常非常黯淡了,也不再说“最后一次”的话了。柳寡妇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也不再提醒“顾惜钱”的话了。
两个女人默默做菜,默默咀嚼。一样的风卷残云,一样的阴狠。
不同的是,朱唇的体积越来越大,柳寡妇的体积,却从来没有改变过。好象进入她体内的食物,又通过她的脚板心,流了出来,化地遁土了。
下一个黄昏来临的时候,朱唇提着一条沱鱼,两副猪肝,三扇鹅翅,还有些七七八八的零碎,再次来到了柳寡妇的家里。柳寡妇的家,也刹那间,重新热了起来。朱唇就在这姚家镇统一的热中,很颓丧地说,柳孃孃,我真的是山穷水尽了。明天一过,恐怕我就要当叫花子了。柳寡妇看了她,接过那些荤腥,就很温婉地安慰女孩子说,妹儿,看你说得好严重。现在改革开放了,连张二妹和王大嫂那种人,都有路子走,未必还没有你走的路。柳寡妇说完,就笑嘻嘻下橱去了。朱唇坐在堂屋里,想到柳寡妇的温婉,的笑容,就深深感到,碳火只是落到了自己的脚背上,人家柳寡妇的脚,放得远得很呢。
这样想着就带出了一些不平衡。当天吃饭的时候,朱唇就有点做脸色给柳寡妇看了。柳寡妇却假装没有眼水似的,破例没有只顾自己阴狠,还一个劲帮朱唇拈菜,说些要她多吃点,身体是革命本钱之类的话。
凭良心说,当天的饭菜和气氛,都是前所未有的好,朱唇却有点冷冷的轻蔑似的。吃饭到了一半,女孩子就“嚯”地放了碗,说柳孃孃,我有点不舒服,要先走了。那个柳寡妇竟也不留她。不仅不留,还收了殷勤拈菜的筷子,干脆自个儿埋头苦干起来,让作为客人的朱唇,一个人从紧临沱江的后门,讪讪走了。
女孩子从柳家出来时,已是真正的月上中天。
一只鬼鸫鸹沉默寡言地,幽幽斜斜,横飞过金黄金黄的煎饼,身姿诡谲。而不远处的沱江以及它的芦苇丛,千年如一年般,空无一人。
一阵冷风吹来,朱唇打了个喷嚏。
她突然发现——
自己那天下无双的嘴唇,悄然沸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