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家镇人陆陆续续变回了上辈子认识,这辈子猛一见面,想招呼,又实在想不起来那种人。朱唇又经常关闭她那厚重的木门了。
女孩子充满岩浆的嘴巴,在木门的背后,一闭一整天,两整天,闭得自己都闻到了自己的口臭。她在家里坐立不安,象被紧急刹车的乘客,一时半会,非常不适应。朱唇有了点活不下去的感觉。
好得有个柳寡妇,唯一只有柳寡妇,不知道是没感觉到风向的转变,还是就地破了胆,竟特立独行起来,继续对朱唇热情不减。
柳寡妇三不知还请朱唇过去,继续讲述那个月亮象煎饼的晚上,复习绯红之类的奇怪感觉。这种感觉对柳寡妇而言,是人生之中全新的。柳寡妇的男人在结婚后第三天,就出了车祸,留下柳寡妇一个人,清理后事十几年。在清理后事前那两天,柳寡妇跟自己媒妁之言的男人在一起,因为陌生只顾了害怕。柳寡妇还完全没有来得及两颊绯红。
是人家朱唇,让柳寡妇无意之中做了女人,做了绯红绯红的女人,所以柳寡妇暗地里,对女孩子有了点感激的心情。
感激朱唇的柳寡妇,也好想找出一点东西,来跟朱唇交换。可是柳寡妇除了陌生和害怕之外,真的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了。柳寡妇觉得很对不起朱唇。她甚至冲动过,想暗中寻找传说中的手抄本《少女之心》,记点最有颜色的段落,背给朱唇听,就说成是自己的经历。不过,柳寡妇后来还是比较理智地,打住了。她在心里嘲笑自己,浑身绑起刀,也不象刺客。就凭自己那刺客似的粗硬手掌,也跟任何手抄本,两不挨边。何况,《少女之心》再好,也是天方夜谭,哪里比得上那个月亮象煎饼的晚上。人家是土生土长的锅魁,刚刚出炉似的,在嘴里活鲜鲜烫着呢。
柳寡妇叹口气,决定用别的方式来补偿朱唇。她的方式就是三不知留下讲述后的朱唇,陪自己吃饭。朱唇当然是十二万分的愿意。一个是省钱。第二个,是图热闹。第三个,就是柳寡妇的饭,跟别个家里的,完完全全不一样。这三个原因,让朱唇后来到柳家来,一一抛了当初的目的,慢慢的,就仅仅是为那顿饭而来了。
实际上,柳寡妇并没有做什么金贵饭菜款待朱唇。女人的饭桌,甚至比姚家镇的普通饭桌,还寒酸一些。姚家镇的人,三不知还可以割点猪肥膘,买两条二指宽的鲫鱼,来打打牙祭。柳寡妇无依无靠,生活平淡,就迷上了省钱。为了省钱,她基本上奉行的是尼姑庵的饮食方式。简单粗陋,份量象喂猫。而且,除朱唇外,柳寡妇十几年来,从未请任何人吃过饭,也坚决不到别人家吃饭。
她怕还不起人情。
柳寡妇把朱唇留下来,端给她吃的,不是山珍海味,却是田坎上的折耳根,半山腰的艾叶之类。二十年前的当天,基本上不花钱的野菜。
朱唇第一天看到这些野菜时,也有些微的失望,但也有点不吃白不吃的冲动。当女孩子在冲动中,把野菜们送进嘴里时,却瞪直了双眼,差点把舌头都了吞进去。
原来,柳寡妇家的折耳根和艾叶,看似简单低贱,却是用了独门子的精巧心思来烹制的。比如说折耳根,也就是医学上说的鱼腥草,本来就有一种天然的,又腥又香的味道,柳寡妇却把她跟另外一种,真正有鱼的香味的鱼香草,也就是学名叫薄荷叶子的,混合在一起,而且是活灵活现地,混合在一起。在这个基础上,柳寡妇加上了低成本的油盐酱醋,全部是她在油盐铺子,从顾客的每勺每斗里,暗中用巧手,快手,抠下来的调料底子。这不要钱的底子,却是按真正祖传的秘方,调在一起的,所以,当天朱唇吃的这个折耳根,就简直是高级的生鲜鱼片,都不能比了。那个艾叶,就更绝了。柳寡妇把艾叶完全做进了米粉和面粉之中,让碧绿的艾叶,有点化做春泥更护花的味道。朱唇恍惚觉得,自己吃的是米粉,面粉,却又恍惚觉得,自己吃的是艾叶。不晓得柳寡妇用了什么方式,才把几种东西搞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又让这几种东西,相互突出,相互掩护,相互融合,相互分散,相互要提携着,一起带来的,却是朱唇在姚家镇的又一个春天的味道。强烈的味道。
朱唇在柳寡妇的饭桌上神志不清了,多少日子来,第一次搞忘了那个月亮象煎饼的晚上。没有那个晚上的感觉,真轻松啊,象高寒地区的老人,终于泡了个热水澡,洗了一辈子的邋遢。
这个时候,柳寡妇拉回迷糊在饭桌上的朱唇,很谦虚地告诉女孩子,她的外公,就是姚家镇解放前有名的厨子“好霸道”,留下了不少的菜谱。今天吃的几个菜,还不是最好的,要是沾了荤腥,她能做出更大的惊喜来。
朱唇在那个时候,就拍着胸脯打了包票,说要在外婆留给她的遗产,也就是女孩子父母寄来的两千块钱中,拿出一小部分,三不知买点鱼啊肉的,拿来叫柳寡妇加工,两个人打平伙。柳寡妇一听,就推辞说女孩子吃亏了。朱唇却说,一个出材料,一个出手艺,是很公平的事情。这样说了,两个女人就口头协定了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朱唇果然说到做到,嘴巴一寡淡,就提着肉啊鱼的,上柳寡妇家来了。那个柳寡妇的确没让人失望,哪怕是朱唇提一挂猫儿吃的,不值几毛钱的猪脾脏来,她也能做出女孩子从未见识过的美味来。
朱唇几乎每一次,都迷糊在饭桌上。每一次,都搞忘记了那个月亮象煎饼的晚上。实际上,在共同满足嘴和肚子的努力中,柳寡妇也搞忘记了那个晚上。搞忘记了,两个人在大操大办,大吃大嚼中,却一样地两颊绯红,目光流转。
这样的日子,从春天过到夏天,夏天完了,就是秋天。这样的共产主义生活,一过就是好久。朱唇在这好久中,也慢慢地,越来越心痛自己的财产了。财产逐渐在减少,朱唇踮起脚尖,却暂时看不到未来生活的来源。朱唇便抄录了一些伟人说的伟大句子,用米汤糊在墙上醒目地方,都是告诫人要有毅力的。别人看得玄乎,朱唇自己却很清楚里面的意思。她千般万种的追求,不过是要管住自己美丽的嘴巴。不要再跟柳寡妇打平伙,提前花未来的生活费。
女孩子清楚,一旦把两千块花光了,自己真的就没法生活了。哪怕是厚着脸皮,去找大舅舅接济,也是渺茫的。毕竟,花两千块的时间,太短了一点。大舅舅早参考当时姚家镇的生活水平,预算过了,确定几年之内,谁都可以不管朱唇。大舅舅为了这个不管,还承诺等朱唇长到足够的年龄,舅舅姨妈们会本着人道主义的原则,从祖国的四面八方,再次聚拢回来,通关系找工作,实在不行,就找个条件弱点的,嫁了朱唇,好歹给她一条糊口的路。
大舅舅的话,不是说说而已,是一个家庭的权威宣言。为了一言九鼎,大舅舅还拿走了房产证,提前预防女孩子不懂计划,败了祖业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