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琪把冷却好的曲奇饼干倒进盒子里,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黄油香气。
薛景恒倚在旁边的台子上,伸长了手过来,偷偷从盒子里拿了一块送进嘴巴里。曲奇酥脆可口,还带着微热的温度,牙齿都不用太使劲,就已是满口香。
薛景恒是一点儿都舍不得浪费,把嘴角手指的饼干渣都舔了,还想再伸手拿一块,被靖琪用隔热手套给拍开。
“别偷吃了,这些是给孩子们的,都不一定够!”
薛景恒不喜欢看她皱眉,拍拍手道:“嗨,你别把他们想得太能吃了,毕竟只是一群小孩子,能吃的了多少!什么好吃的东西天天吃,吃太多也会腻的,让他们馋着点就好,再说你也不是只做这一次,以后还有机会的,你那采购清单我已经备份了,以后要什么就说一声,我给你照着买来!”
“嗯!”
薛景恒看出靖琪的心不在焉,问道:“怎么了?想什么呢,做蛋糕都不专心,刚刚看你差点被烤盘给烫了!”
“没什么,我就是担心东西做的不够吃!”靖琪低头把盒子封好,还有一盘蛋糕马上出炉,她要带着这些点心跟薛景恒一起到医院去看那些孩子。
其实不管是不是最后一次,她都已经尽了力去做好这些曲奇和蛋糕。她知道她不会有太多的机会来做这些事,她不可能跟苍溟在这里生活一辈子,相安无事。
可她把应该分离的蛋黄和蛋白混到了一起,面粉没有过筛就拿去搅拌,忘记戴隔热手套就去烤箱里拿烤盘,烫得差点整个手都废掉。
这样的表现,在以往工作的过程中是不可想象的,如果同一天之内犯这么多错误被老板罗杰看到,他一定会把她开除的吧!
她真的太心不在焉了,她自己都不得不承认。
罗杰的名字也有好长一段日子没有想起了,开始是不敢想,后来好像也真的就淡了,她整个脑海里都想着怎么应付眼前的男人——苍溟。
这些日子他对她可以算得上是纵容,也许是因为上回送她去银樽的事让他感到愧疚,他给了她更多的自由,像做蛋糕这种事,他嘴上明明说不许,但只要没在他眼皮底下做,他都是听之任之。
甚至靖琪觉得他并不是真的那么讨厌蛋糕的味道,他只是习惯了,不允许别人来挑战他的权威。
她也曾经以为她怕是一辈子都走不出这个别墅院子了,可现在薛景恒就算要带她去医院,他也不拦着,只是跟上回去超市的要求一样——他必须跟着。
那天在超市偶遇丁默城的太太高云珊实在是意料之外,苍溟虽然有过怀疑,但最后还是选择相信靖琪跟她确实只是萍水相逢,事后也没再拿这件事情来为难她。
倒是靖琪觉得那晚他跟丁默城拼酒回来,有些话是原本想说的,最终却没有说出口。她一直想问他,到底想跟他说什么,可到底也没问出来。
这不是他们的相处模式,他们好像习惯了吵吵闹闹,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讲地怄气冷战,直到有一方找到一个突破口,偶尔说一两句什么,缓和一下。
他们很少有平心静气的交谈,等到真的应该谈的时候,他和她都感觉到一点恐慌和不知所措。
“都准备好了,我们走吧!”靖琪把几个蛋糕盒子整理好,对薛景恒说。
“不是还要裱花吗?那个生日蛋糕……”
“噢,我想小孩子可能比较有兴趣知道一个生日蛋糕是怎么诞生的,所以带到医院去现场裱花,也算是个互动?反正是休息活动嘛,他们开心就好了!”
靖琪的声音带了一丝俏皮和骄傲,好听得像早春时节里的春风细雨,严冬的阴冷一下就被吹散了不少。薛景恒只穿了一件深蓝色的高领毛衣,站在她跟前,却自始至终都不觉得冷。
“做你的小孩一定很幸福,你很懂得孩子们的心思!”
靖琪脸微微一红,“哪有?这只是女人的天性而已!”她很喜欢孩子,可是都不敢想象自己做妈妈的情形。
以前觉得自己也还是一个小孩,如今经历了这么多,她深知她已不再是以前那个荣靖琪了。
开车的还是陆超派来的那个小弟,苍溟却不在车上。
“苍溟呢?他不是说要跟着去?”
薛景恒说不用等,直接开车去医院,靖琪在路上实在忍不住好奇地问。
“他很快就到,我们先到儿科去等他!”
岛上的医院不大,是滨海市第一医院的分部,周边三个小岛看病全都仰仗它,因为地理上来说比到滨海市区要近。
住院楼有盖得不高,占地却不少,倒是十分具有现代感的建筑,看的出要花不少钱。
“是你们投资建造的?”
薛景恒点头,“大哥当初投了五百万进去,其实不能算投资,这医院又不是私有的,顶多算捐赠吧!你怎么看出来的?”
“哼,你不是在这个医院工作吗?想也知道你们肯定投了钱在这里头,否则你肯屈就于这么一个小医院吗?”
听湘湘说,薛景恒在国内读的医学本科,毕业后去美国读的硕士,他读医科,苍溟读的商科,都是美国最好的大学之一。回到国内,就算不去省城最好的医院当医生,也完全可以到私立医院拿高薪,或者干脆自己开诊所,又怎么会愿意到这岛上的一个分院里工作?
薛景恒笑出声来,“怎么我在你心目中是这么现实拜金的男人?我如果告诉你我在这里工作只是因为最初的理想,你相信吗?”
“不相信!”靖琪撇撇嘴,很不给面子的否决了。
看到他穿白大褂,她又问了一句,“你是什么科室?”
薛景恒戴好胸卡道,“我其实是滨海第一医院神经外科的医生,资历不是最老,职称不是最高,也就手里那把刀使的还可以,所以分院建起来就把我派到这边来做开/国功臣,平时两边都要跑。这分院小,没有分的那么细,就只有内科外科妇产科和儿科,我所在的神经外科是被划分到外科里面的!”
靖琪有些惊讶,平时看他潇洒随性的样子,怎么也没想到是要拿手术刀的外科医生,而且是应对最精密的大脑,要做开颅手术的神经外科。
难怪他会说他诊金很贵,倒不完全是句玩笑话。
靖琪悄悄肃然起敬,被薛景恒看出来,用肩膀碰了碰她道:“哎,你别这样!我是神经外科医生,也不是只会神经病患者的,你看我之前给你处理伤口什么的,不是挺好的吗?”
靖琪果然瞪了他一眼,看他得意的笑着,突然好想念湘湘。
只有湘湘那样睿智犀利的冷幽默能够压得住他吧!
不得不说,穿上医生袍的薛景恒比平时更有魅力,制服总能给男人加分,哪怕那只是最简单纯粹的白色长袍,只露出熨得笔直的裤腿和皮鞋,也有一种意气风发的明亮感。
他带着她坐电梯去儿科,遇到其他科室的小护士,微笑同他打招呼,然后就躲到电梯靠后的角落去用看到偶像明星的眼光打量他,更加好奇他身边的这个女人是谁。
靖琪好笑,薛景恒只差拿出胸前口袋里的Pelikan墨水笔给他们签名了。
这个医院虽然只是分部,但也许是苍溟他们投了钱的缘故,资金充足,内外都很花心思,儿科里面连装潢都跟其他科室不同,处处透着童趣。
活动室是专门的一间房,门上窗上都贴着颜色鲜艳的太阳花,身体状况尚可的孩子们已经一早就等在这里,护士小姐在给他们发气球讲故事。
靖琪和薛景恒一进门,孩子们一下子就欢呼起来,那快乐的架势差点把他们掀翻。
“别急哈,别急,等姐姐和医生哥哥把这些糕点摆好再分给大家,每个人都有份的!”
靖琪并不慌乱,拉着薛景恒帮她一起分点心。
薛景恒唇角翘的老高,他听过无数小孩子叫他医生哥哥,但是都没有她刚才这一声叫的好听。
有时情动并不是很难,也许就是某个人的一句话或者一个动作入了心,然后渐渐沉溺,直至不可自拔。
薛景恒偏过头去看身边的人,及肩的长卷发随意地在脑后抓成一个短短的发球,鬓边有细碎的发丝垂下来,乌黑健康的光泽,在床边迎着冬日的太阳,和她白皙的面庞一样,带着一层金色的绒边。
她还是像他记忆中的那个身影,但这一刻仔细看看又不像了,她不再仅仅保有小女孩的天真,还多了些女人的韵味。
也许就像是她说的,女人的天性,有一种温柔的味道在里面。
她很细心地把曲奇放在三个大的盘子里,纸杯蛋糕分了两盒,放在活动室两边的桌子上,避免孩子们挤到一起去。
看到有手骨骨折的孩子,她便把蛋糕送到他手里,听到孩子说了一句谢谢姐姐,就笑得眼睛都弯弯的。
“不是还要裱花?”薛景恒看她跟孩子们打成一片玩的开心,忍不住提醒她。
“噢,对,今天过生日的是哪个小朋友?”
一个秀气的小姑娘怯生生地站出来,说来也巧,她是玩耍的时候被摩托车带了一下摔伤了头,正好是薛景恒作她的主治医生。
靖琪笑着牵住她的手,“想不想看姐姐做蛋糕?”
小姑娘使劲点了点头,“想!”
薛景恒把孩子抱起来,“婷婷最乖了,吃药都不怕苦,今天就奖励你一个生日蛋糕好不好?”
婷婷跟他很亲近,笑的露出还没换完的乳牙,“好,我要有花有小白兔的那种!”
“没问题,看着姐姐变戏法给你看!”
靖琪挽起袖子,打开最大的那个蛋糕盒子,把事先抹好奶油的蛋糕胚拿出来,用裱花袋开始裱花,一下子就吸引了孩子们好奇的目光,大家全都围到她面前去眼巴巴地看着。
婷婷被薛景恒抱在臂弯里,位置最高,看的也最清楚,目光更是一刻都离不开靖琪那双仿佛有魔力的手。
苍溟不知是什么时候站在走廊上的,透过活动室的窗户,不近不远地看着里边的一切。
蛋糕上很快有一朵一朵的花开出来,然后是点缀的巧克力和水果,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他绝对相信这丫头可以在这么一个小小的蛋糕上捣鼓出一座森林来。
薛景恒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是苍溟打来的,他打算出去跟他碰面,可是要放下婷婷,孩子不乐意。恰好这时靖琪的蛋糕也裱花完成了,小朋友们都在拍手叫好,靖琪趁机号召大家给婷婷唱个生日歌。
薛景恒没办法,只好转头看了看,见苍溟在门外站着,道:“大哥,你进来吧!”
“不了,公司有点急事,董事会有两个老家伙过来,我得过去看看,你等会儿直接送这丫头回去,明白吗?”
“行,我知道!”
挂了电话,苍溟却没有立马离去,活动室里大大小小的人儿都在围着蛋糕唱生日歌,荣靖琪唱的最大声,好像都忘记了她现在也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熟悉欢快的曲调,他只在国外的时候听人家用英文唱,像他们这样用中文唱的,他只听过一个人为他唱过,一年一年纪念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日子,直至他们分离,然后死亡。
眼睛有一点刺刺的痛,眼前的画面让他感觉到的与其说是恨,倒不如说是渴望。
陪孩子们搞完活动,收拾好东西出来,已经是下班时间,靖琪自始至终也没看到苍溟的人,不由有些奇怪。
“我们这就回去了吗?”
“怎么,还意犹未尽?”薛景恒脱下了医生袍,刚刚才敛去的不羁又跑了出来。
靖琪问不出口,心想自己也真是好笑了,他不出现就不出现,不是正合她心意吗,怎么还一直记挂着?
“今天很开心,你看那些孩子高兴的,这下可以相信你的蛋糕曲奇有多受欢迎了吧?”
“嗯,我一向都对自己很有信心!”靖琪朝薛景恒一笑。
下班时分,乘电梯的人很多,一部电梯要等很久。薛景恒还要回科室一趟,也不过就在楼上两层,于是靖琪跟他决定从楼梯爬上去,没曾想在楼梯的转角处遇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阿山?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山从楼梯上一步步走下来,不让人搀扶,随行的属下都只能跟在他的身后。他拄着拐杖,高大的身体大概有一半的重量都压在那木头的支撑上了。
他只是还有些不习惯,但并不显得狼狈。
“来复诊。”他淡淡地回答,不愿说太多。可是谁都知道他腿上的枪伤早就已经好了,里里外外愈合已没有问题,就只剩下复健而已。
难道说……
“你是来做复健的?”靖琪有些欣喜,他终于想通了。
阿山脸上的表情有点不自在,轻轻嗯了一声。
“太好了,你坚持下去,一定会复原的!”
“谢谢!”
薛景恒笑了笑,“看来我的说服力果然不如大哥,我好说歹说那么长时间,最好的理疗师都带到你面前了你都不肯做复健,大哥出马你就答应试!”
阿山的手握紧了拐杖,抬头看了面前的人一眼,问道:“你们又怎么会在这儿?时候不早了,不回去?”
靖琪把做糕点送给孩子们的事给他说了,薛景恒趁着这个空档把她交给阿山,他还要回科室去看一眼他管的病人,换了衣服才能走。
“他也不怕我跑了!”靖琪自嘲似的嘟囔了一声。
“你会吗?”
“什么?”她有点反应不过来。
阿山很认真地看着她,“你会再利用我腿脚不灵便的机会,从我眼皮子底下逃跑吗?”
靖琪一怔,他还在为上回给他们下药然后趁机逃跑的事情而介怀吗?
“噢,那个……”靖琪摸了摸头发,垂下眼睑道,“我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也不是想利用什么!只不过就算如今让我选,我也还是一样会逃,区别只是在于你如果腿没事,也许很快就能把我抓回来,而现在你只能看着我逃走,很可能把我弄丢!然后你在你的兄弟面前会受责难,会抬不起头,这是你的面子问题,可是对于我来说却关乎我接下来的人生!”
她说的也很认真,然后看了一眼他身后那个属下,苦笑道:“不过今天我是不会跑的,也跑不了啊!”
阿山点头,她很坦白,就是不知她在大哥面前是不是也像这般坦白,丝毫不掩饰想要从这里逃离的决心。
那就难怪大哥会不放心了,明知放手就可能天涯海角再不相干,又怎么可能去冒险?
“是苍溟让你来做复健的?”她想起那晚跟他说过的话,其实她相信就算她不说,苍溟肯定也跟薛景恒一样劝说过阿山来做复健,阿山不肯,他们勉强不了,也就只好听之任之。
但是苍溟真要做成的事,好像没有做不成的,有时候他只是语气平缓地说话,却暗含着不容置疑和抗拒的力量,逼得你不得不顺从去做。
以前她痛恨他不择手段,不习惯他那种巨大的压迫感,但是时间久了,她发现有的时候这种强势也不算是坏事。
阿山回答的很含糊,其实他根本什么都没有说,只当是默认。
他无法告诉她,他平时是很信服苍溟,但让他下定决心来做复健的人其实是她。
苍溟不是没有像这样认真而不由分说地劝他接受复健治疗,他不接受,一来是觉得没有希望,权威都说他的腿很难恢复到从前,不管怎样都会瘸,既然如此他何必做没有希望的努力;二来也是因为男人的尊严和骄傲,他这么大个人,以身手敏捷著称的男人,竟然要像小孩子一样重新蹒跚学步,在他人面前摔得七荤八素?
可是这次不同,他知道是靖琪跟苍溟提到了他的伤腿,苍溟才会硬要他来复健。
融解他心口高墙的,不是苍溟的自责愧疚,而是荣靖琪。
她说你该给自己一个机会,试了不一定成功,但不试就肯定成功不了,他就给了自己一个机会;她说不要气馁,你的腿一定会好的,他就相信了他是一定会好的;她说你的腿不灵便,只能眼睁睁看着我逃走,他不喜欢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所以他要让腿复原。
他知道不该任这种情绪滋长,可是他已经有些控制不了。
薛景恒收拾好出来,陪着阿山和靖琪他们一同到了楼下停车场,湘湘也等在那里,裹了一件灰色的长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