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罢这首诗,温亦儒低低一笑,注视着眼前茶盏飘渺升腾的烟气,良久未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终于从木格子窗中传了过来,斜斜低垂在窗前紫檀案上,泛起柔润水样的光泽。一室明亮。父子二人对坐,各自品着杯中香茗,良久,温煜明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份宁静。
“亦儒,你已晓得,我不久于人世。”
温煜明的声音略带一丝沙哑,却醇厚如美酒醉人。比起温亦儒的清和圆润,他的声音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沧桑与厚重,“前些日子传书让你回来,是想将后事交代些。这些天我已觉得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趁着今天精神尚好,索性将这些一并全说与你听,也好了我这多年的心愿。”
温亦儒低垂眼睑,没有应声。只听温煜明微叹一声,缓缓开口:“人之一世,生老病死在所难免。我如今子嗣成人,家族荫蔽,算得上功成名就,趁着尚未年老糊涂,此时离世也不失为一件美事。可惜我走后,你母亲必然勘不破生死情关,难免又是一场劫难。我自负平生无愧于心,唯独你母亲一事让我始终放心不下……阿璩如今身在西凉,无子嗣亲人陪伴,必然孤独的很。你今后若有闲,还是去陪陪她可好?乃父无能,欠她……良多。”
温亦儒微微抬起头:“父亲,既然你自觉亏欠母亲良多,何不在早日与母亲多见上几面?”
听罢长子罕见的幼稚之语,温煜明只是微笑。手指缓缓摩挲过手中白玉梨花盏的杯壁,心中泛起一丝异样的苦涩。
“你尚不懂。自小你便与大越皇太女朝夕相对,青梅竹马,怎晓得情之一物如此磨人。待年岁渐长,有朝一日你必会体验到生之苦楚,命之微末,总会晓得世间尚有些权势与钱财无法换取的东西。正如我如今换不来年少时的轻狂放纵,从今往后你亦会失去那些曾不留意的过往。待日后年老时想起,能不后悔的人少之又少。”
温亦儒默然不语。温煜明也不强求,只是淡淡一笑,目光投向远处被眼光温暖照耀着的紫檀木桌:“若无异变,南越皇太女将是你的结发之妻。可惜囿于身份隔阂,这姻缘只怕会一波三折……然而无妨,亦儒。你喜欢一个女子,那是要让她心里高兴。若是你明明心里爱煞了她,却总是碍于开口,待时过境迁之时再欲寻回,只怕难上加难……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若要爱她,无需轰轰烈烈举世皆知。细水长流的呵护,足以让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人生一世情分天定。若是过早将一生甜美耗尽,待老去以后,谁还能为你抚琴泡茶?”
这几句话说的温亦儒愈加沉默,只是低头转着手中白瓷梨花盏,长睫低垂遮去眼中一切神色。温煜明心中隐隐不安,却只得继续道:“罢了,待你年岁渐长,终将晓得。”
阳光越来越明亮。透过木格窗花零落照射在厚木地板上,一室温暖,静谧美好。
“父亲,我懂得。”
温亦儒抬头,微微一笑,一室明亮。
“然而我做不到。她是一国之君,我所能给予的,她已全部拥有。我之于她,不过一个外人而已。”
淡如烟水的口气,轻云流雪的语调。只一个“外人”刻画出温亦儒如今所有的无奈。对于自己朝夕相处的宁赐,眼看她一日日褪尽青涩,一日日渐渐成熟,小时候那天真无邪眼眸满是星子的苏宁赐再也不会歪头瞧着他笑,扑到他怀里笑出两眼泪花。她有自己的帝国子民,有与她终日形影不离的近身侍卫御风御水,有被她捧在手心里的皇弟苏逸清,有永远处理不完的公务……他之于她,不过是个外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温煜明默不作声。良久俯下身,咳了几声,丝帕上斑斑血迹。温亦儒递过茶水来,却被他推开:“无妨。这是老毛病了……对了,我听说前些日子你从府外救回来一个女子?”
温亦儒微微点头:“是……回来的路上偶然遇见,是吴中郡白可钦府里的歌女。白可钦被抄家后,她被逼从娼于扶桑楼……大约是惹怒了鸨母。我路过时,正遇见她被一群人围堵在街头。似乎是要捉她回去。”
温煜明道:“可查明来历?”
言及此事,温亦儒眼中无端掠过一丝不安。踌躇片刻,他才决意坦言相告:“父亲大人,实不相瞒,这女子名叫林清秋,正是兵部林守义之女。”
林守义,西凉兵部重臣。前些日子温亦儒回西凉之时曾经着手朝政改革,只不过林守义不满太子铁腕政策,曾在议政大殿上以头抢地以示抗议,连带着诸位大臣一发起哄上书请求禁止改革。饶是太子再好的性子也不能忍受在朝堂上与他公然作对,于是朱笔一挥敕令流放了诸多大臣,而林守义便是其中之一……全家被流放南疆。可惜途经南越的时候,林守义忧愤交加一病不起,连带着林清秋的母亲也在惊吓中一命呜呼。林清秋孤身一人卖身葬父,后来辗转被卖入了扶桑楼,这才遇见了温亦儒。
听温亦儒将这段事情缓缓说来,温煜明沉吟片刻,修长手指无意识的敲击着桌面,缓缓地道:“林守义还算是忠心耿耿,只可惜太不识时务,反被乱党当作了挡箭牌。如此算来,那女子也是可怜……府里也不缺一人供奉,若是她愿意,便留她在府中罢。等几年找位良人嫁了,也算是为林大人完成些心愿。”
温亦儒欠了欠身:“谨遵父亲大人教诲。”
温煜明无声地点了点头:“至于亦辰,虽不是你亲弟,却是我温氏家族可托付之人。你日后想必不能再为温氏家族的事情操心费力,需要有个人帮你打点。我走之后,你要记得时时照拂与他。而家族中人若有异心,免不了要杀一儆百……权术心思,你远胜于我,想必无须我提点。只不过我的病情,还是暂时莫要透漏给他们罢。你大婚在即,能少一事,便少一事。”
温亦儒垂下眼睑,默认了他的说法。
温煜明慢慢抬起下颌,眼前茶气氤氲,恍惚间正是那个雪地里啼哭的婴孩。看着窗外明亮的阳光,柳树婆娑的身影在木格子窗上晃着,微风轻摆,又是一年春色将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