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直到入夜之后才完全停下来,燥热的气氛一扫而空,众人纷纷走出遮雨的场所。此时已经是仲夏夜,月明星稀,可惜在营地里,半是囚犯的身份,不然看着这么美丽的夜色,很有心旷神怡之感。
文仲在风神庙里面的一番波折,在暴风雨和雷鸣电闪的掩护下,没有被人察觉。不过,文仲功力大进,双目有神,整个人的气场都与之前大不一样。众人中不乏见过世面的老兵,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也能发现这犹如冷面阎王的青年人似乎比以前更加不好惹了。几个小团伙的首领互相咬了一会儿耳朵,打定主意以后要避的更远,免的惹祸上身。文仲如今已经是九转的高手,自然不会把这些兵痞放在眼里,也是懒得与他们打交道。双方比以前隔阂的更远,几天里倒是相安无事。
这般的暴风雨在十余日后又来了一次,营地里的屋子都是临时加固的,经不起暴风雨的摧残,已经有多处变成了危房。众人连个遮风避雨的住所都没有,怨气越来越大,已经渐渐有些弹压不住。
文仲在风神庙中继续锤炼伏虎功,愈加的精熟,终于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对周遭的人心动荡倒是浑然不觉。终于,郡守派人贴了告示,从荆州来了一名新的郡尉,他将在数日内决定处置城南这处营地的数百罪兵。看到命运有了安排,骚动的罪兵心思终于平稳下来,不再有前几日的鸡飞狗跳。
张权,新任郡尉,据说是荆州牧张大人的族侄,来到海东郡的第一桩紧要事,就是为了这城南罪兵而来。他核对了名册,先派人把文仲叫入官衙后厅,以茶水招待,并不视之为阶下囚。
“我曾在西川军中任军侯,与文长将军有旧,你是文将军的同门吧?”
“正是,文师兄是本宗的大弟子,在下只不过师门中的末学后辈,他从军时我才刚拜入山门,一直没能见上一面。后来得知大师兄在军中青云直上,已经做到了重号将军,出镇方面,同门的许多师兄弟们也都西行从军了。我本来在家乡做的是亭长,总想去外面闯荡,正好家中无事,就转道洪丘郡想着去荆州、益州看看。不曾想莫名其妙的被人伏击,押入大牢,这半年我都被关着,正要向大人打听下文师兄的近况。”文仲先在大牢之中,又被裹挟入了乱军之中,这一年来极少开口说话,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位能够算得上有交情的官员,长舒了一口气,把憋了一年的话都像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
“唉……你在洪丘被捕时,正是出事的时候,文将军被安了犯上的罪名,已经处刑了。”
“这怎么会……大师兄位至重号将军,谁能要的了他的性命?他可是九转的高手,堪称万人敌,即使被重兵围困也能逃出来的啊?”
“听我慢慢道来。文将军出镇梁州,受益州大都督节制,按例每年七月时必须去西川拜会大都督。去年此时,就是在西川被定了犯上的罪名,被大都督执节杀了。大都督府中也有不少高手,七转、八转的足有十余人,据说当时有暗算在先,文将军才着了道。你们金阳门有不少弟子都随他西行,在益、合、梁三州的军中效力,这次也被牵连下了重狱。你运气倒好,江洲刺史向来唯益州马首是瞻,这次得到通气后派出江州缇骑围捕你,本来是要被送往合州发落的,遇上了洪丘兵变,江洲刺史刘大人死于乱军之中,新任刺史和海东郡守都与益州疏远的很,你才能辗转到了此处,不然现在已经是到了合州,可能已经身首异处了。”张权似乎知道不少高层内幕,给文仲把其中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大师兄这等的重将,说杀就杀,同门中人还要一网打尽,这个益州都督为什么要下这样的毒手?”
“这就不是你我所能打听的了。益州大都督贵为宗室,节制地方,对益、合、梁三州并南中的文武官员都有先斩后奏的权力。荆州、江州倒是离得远,鞭长莫及,你在此处无性命之忧。”
“谢过大人的救命之恩。”
“我与文将军有同袍之谊,施以援手理应如此。而且,这次事件非常蹊跷,擅杀大将,三州军心大为震动,引发了不小的骚乱。荆州、江州也是高度戒备,把消息封锁死了,常人根本不知道此等变故,就这样,江州还被人煽动出一起兵变。天王打架,小卒遭殃,如今益州一片恐怖气氛,我劝文壮士还是留在此地再做打算吧。城南的这几百罪兵,不可能从轻发落,都会被编入矿山之中为矿奴。海东郡将另外扩充一队郡县兵,缺一个家世清白的军侯,你做过亭长,又是金阳门的弟子,熟悉军中事务,压的住骄兵,这次我想屈就你担任这个军侯,不知意下如何?”
“大人的救命之恩不得不报,只是师门遭此大劫难,我身为弟子,不能置身事外。大人的美意只能暂且辜负了,日后再来报答大恩大德。”
“果然是忠义壮士,当真不留此助我一臂之力?……也罢,我就不强留你了,倒显得小气。这有个包裹,里面给你备好了通关文书,还有些盘缠。文将军遭此大难,可惜我无能为力,只能借此帮衬一二了。”
“谢谢大人,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文仲接过一旁随从递来的包袱,一入手,就掂量出里面的铜钱有二十贯,足够到合州的路费了。在随从的引领下,退出后厅,出了官衙。
此时,后厅之中,有一名儒生打扮的中年人走出屏风,官职在身的张郡尉竟对他施以大礼。
“这文仲,不是池中之物啊,海东郡留不住他。”中年儒生在屏风后观察了良久,叹道。
“哦,温师如此看重此人?我看他双目湛然,应该是伏虎功到了六转往上,在这个年纪确实难得,海东郡地狭人稀,难以找出强过他的豪杰。”
“嗯,西川是危机重重,州牧大人也摸不透这益州的黑幕,就让此人做个先锋官,给我们开路吧。你安排传信给荆州,可以密切留意此人,适当的话,可以暗中施以援手。”
“哈哈,温师果然神机妙算……”
文仲刚刚听到的消息太过惊人了,心潮澎湃之下连已经巩固的功力都有些动摇。深呼吸片刻,调理好情绪之后,文仲转头走向西市,这次长途跋涉,得做好充分准备,尤其是得有一把趁手的好刀,不能再重蹈洪丘时的覆辙了。
海东不是大城,虽然也有铁匠铺,不过其中大部分都是农具,至于刀枪剑戟一类的兵器,这里没有什么可用的。文仲掂了掂,都不合意,无奈,最后拿了把短刀,和一个铁枪头,就这样上路了。
海东城出发去南浔城,最适合走水路,三千余里的路程顺风顺水的话十日可达。南浔城去荆州、合州也得坐船,只是逆流而上,速度较慢,文仲以前去荆州时曾经坐过那趟船,九百里的路程也要耗上十日。海东城内,文仲并无认识的熟人,所以必须得先去南浔城,那里有同门是当地大豪,如果没有受到益州的冲击,那么应当可以提供更多的资助。
心下主意已定,文仲在西市备齐了此行所需的物品,折向南门去雇船了。路过城南的临时营地,此时外面有百余名顶盔带甲的郡县兵把守住两侧的大门。文仲想起来,张郡尉曾经说过这些人都将被发配去做矿奴,这般如临大敌的阵仗,看来今日难以善了。
果然,里面的数百罪兵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矿奴是没日没夜的干苦工,还吃不饱穿不暖,在当世的处境是最下等的,一般只有死囚和重刑犯才会去干。他们虽然参与了兵变,不过首恶已经伏诛,按照惯例,处以杖刑之后还能继续当兵,再不济,被发配到边远之地戍守十年八载就能放回来了,那也比在暗无天日的底下挖矿好啊。
在几个小团伙的首领的鼓动下,这些残兵大声喧哗,不肯乖乖就范。他们手中没有铁器,只能把屋子里的木板、石头拆下来,又推举两个领头的去和郡尉谈判。不过一会儿,两个人头就被扔进了营地之中,显然郡尉非常强势,不肯妥协。
罪兵们在这临时营地里被关押了大半年,平日里粮食供给不足,大部分人都是吃不饱的,实在无力反抗。本以为聚众后,海东郡会有所退让,不想遇到如此强项的郡尉,又有懂得厉害的老兵小声道:“这张郡尉应是荆州牧的同族,手段狠辣,背后还有大靠山,咱们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服软吧”。
罪兵们能够逃过一死,终于还是没有继续死扛的勇气,最后纷纷把临时做就的简陋兵器扔到地下,束手待缚。
文仲在人群外围,看完了全过程,暗自叹道:“这些残兵在这里关了半年,已经没有半点锐气,又没有领头人,有如土鸡瓦狗,看起来人多势众,实在不堪一击。”
不去管它,文仲自顾自走到兴河边的码头,雇了一艘乌蓬船,开往海东城西百余里的河口渡。
大野泽丰水期时水势极大,周边的小县城经常被淹没,有时洪水甚至能深入内地数十里,海东郡城有鉴于此,并没有筑于大野泽边,而是在百余里以外的高地上另择风水宝地。城边的兴河,是郡境内的一条主要河道,迤逦向西注入大野泽,因此从海东城出发往洪丘、南浔等郡的水路,都得先从城南上兴河的码头雇船,走百余里的内河水道,到了大野泽以东的一个大渡口——河口渡,再换乘大船。大野泽烟波浩淼,常有大风浪,那些乌蓬船载重不过几十石,如果驶进去了,容易沉没,一定得换乘载重六百石以上的大船,才能平稳安渡。
乌蓬船顺流而下,却不能张帆借助风势,百余里的水路得行两日才能到。当夜,在河中下锚休息了一夜,第二日天刚亮就再度启程,这才在黄昏时将将赶到河口渡。结算过后,连带昨日在海东城的花销,文仲身上只剩下十二贯钱,窘迫的很,问过渡口的船头,连船费加伙食,只能搭后日出发的一艘旧船了。无奈之下,文仲与船头约好上船的时辰,自去渡口边兼营饭庄的客栈入住,得再等上两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