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杜拉斯笔下的那种女人,“她们都冒冒失失,缺乏远见……她们胆战心惊,害怕街道和广场,她们不是在等待幸福的降临……”
那天送黛、Stefan和小Leo回德国,一进机场大厅,我的胃就开始隐隐地痛,我蹲在地上,一双双腿和脚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白种女人的脚,裸着,穿前后都露的凉鞋,不管是老是小,也不论大腿的粗与细,无所顾忌的随意和坦然;黄种女人,整洁的套裙,干净的皮鞋,有些拘谨,但是看得出认真与在意。这就是背景不同的小小的表现,细节有时往往说明许多问题。我就那样睁着一双懒散的眼,流动。是这些纷纷杂杂的小细节,让我的不安和恐惧稍稍有些冲淡。
苏工说:你这是广场综合征。
苏工是黡的丈夫,他们认识一个多月时就想结婚,后来果然在第三个月就举行了隆重的婚礼,这在十几年前的我和T,是上天般的难。
黡的婚礼在一家五星级的宾馆举行,来了许多知名人士,男的西装革履,女的美丽迷人。婚礼的场面华丽而典雅,激动人心,许多人流下了眼泪。赵磊说,他第一次参加这么好的婚礼。赵磊是驻欧洲某国使馆的官员,见多识广,也羡慕着这样一对幸福的新人。我想许多人们此时此刻都在回想自己的婚礼,我也不例外。
黡的婚纱是我帮她选的,蕾丝边的肩带把她圆滚滚的小胳膊衬得优雅、动人,黡那天漂亮极了,让人真想过去抱抱她。黡是我们家最小的女儿,也最任性和特立独行。电脑在她手里像一个小顽童,在另外一间屋子里听她敲电脑,会以为她在胡乱打着玩儿的,因为那频率实在是太快了。黡能够讲一口流利的英语,让许多老外惊异,纷纷问她是不是在美国上过学,此外黡还会德语和法语,她是我们家的语言天才。
黛也是一个超级天才,她是真正的既美丽又聪明绝顶的女人。还在上中学时,就被某歌舞团选中,幸亏她没去,否则,北大就少了一道美丽的风景。她以全市文科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被北京大学录取,唱歌、跳舞、搞服装设计、写小说、做记者,她样样优秀。连生儿子,都生得那么好。这个两岁半的小家伙,长得出类拔萃。他能说正宗的德语和汉语,而且都极其标准,很难想象在德国只有黛一个人同他说中国话,然而他却没有一点点口音,就像在中国长大的外国孩子。
这次黛回国,还带了许多画,都是她自己画的,原以为她是说着玩儿的,没想到居然画得如此富有才情。我选了一幅挂在我的房里,黛说,等我再给你画更好的。
实在该感谢上帝,让这些出色的女人都聚集在我家。
一大家子人,程氏三姊妹,没有一个人如我般紧张,魂不守舍。再去看看T,他正扛着小Leo满世界跑,哪里像我嫁的人。姐姐黛和妹妹黡也是一脸的从容,在机场里亭亭玉立,谈笑风生。
而我,却从来没有过放松的时候,自从有了记忆。
记得一次同Stefan聊天,这个外国人不解地说:“你为什么老是怕?你是在做正常的事情,又不是在犯罪……”
其实他从反面说出了我,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是在怕着,也就无从得知在怕着什么。黛与我不同,黡也不同,我一直是我们家里的一个特例。
苏工是医生,从医学的角度,他一言以蔽之:“你是广场综合征。”他说这话时我还蹲在机场大厅的地上,看女人们的脚,这让我明白了自己的病态,这当然也是我不愿意承认的。
我自己常常有不存在的感觉。昨天开车去医院,在高速路上,我突然失控,感觉不到手和脚的存在,整个的人和汽车就像飞了起来一样,大汗淋淋的时候才惊醒,到医院时,仍是惊悸未定的失魂落魄,直到医生为我治疗,才慢慢平息下来。
这位医生是我的朋友。对于医院和医生的恐惧却让我结识了许多医生,这一点也是违反常识的,但是我就是常常在分裂的状态下,把一些无法调和的东西统一起来,让它们产生奇遇。
与医生的合作常常让我陷入僵局。我对病的理解是非常的,因此没有人理会我,这个朋友不同于一般的医生,他的治疗方式也是异常的,他让你把最原始的因素调动出来,寻找一个突破口。这有些像婴儿出世,过程非常艰难,挤压和隐痛产生大量的污血,你看到的是腥风血雨,婴儿在天塌地陷中,悄然而至。
之所以与这个医生能够合作,是因为我说:“我得的是形而上的病,你不能够用形而下的方法来治我。”而他竟然认同,我们一拍即合,这让我多了一份信心。
我一点一点回忆,回忆从“红色之岸”开始,那个有一点鬼魅的江岸,让我魂牵梦绕。我一直说自己是没有故乡的人,但是我知道这是一种掩藏,有时候,藏得越深的东西,你反而会以拒绝的姿态来表达。
记忆是漫长的,但又是短促的,只就一刹那,全部的回忆,在一瞬间闪过,有时又是那么的缓慢,让你一点点地受着煎熬。你会痛,但是找不到痛的出口,一点一点地经历,是再一次地亲历所存在的细节、情感、人物关系、生和死。
我很少同人说这些,除非我最亲近的人。说什么呢?说我一出生就老了,说从有了记忆便是死亡?
所以我时常自己对自己说话。
我说,我经常在昏黄的路灯下面东奔西走,在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喜欢感受那昏黄的路灯,它们让我安宁和幸福。这样子说一点点也不夸张,我是一个不知道幸福的人,也不懂得快乐,但是那时的路灯却让我心头产生温暖,心有了安置的地方,就觉得很是放松,全身都感到舒服,我想那便是幸福了。
所以我的幸福常常属于夜晚。
白天的时候,我不想出门,包括上学。妈妈说:“你去‘东重’一下。”“东重”是东北的一所工业大学的简称,妈妈在那里工作。她让我去取一样东西,去一个人的家,我不能不去,但是我又不能去,为什么不能?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比让我去死还难。我时常这样同自己抗拒。
一路上,我踢着一个石头子儿,一直在踢,从我家楼下的门口开始。阳光烈得像一片刀子,我希望有一个人,用这片刀子把我杀了。但大街上没有人,是正午的太阳,什么都在静止不动。多年以后我还对这样的太阳刻骨铭心,是因为我没有办法从记忆中抹掉那阳光暴力的欲望。
大街上没有人,也就没有人能够拿刀子。后来我就站在大街的中央,等待着有一辆汽车从天而降,将我撞得粉碎,那时我觉得只有那样,我才会再生,再生一个另类的我。我痛恨我自己,恨得咬牙切齿,我不想要自己,一个孩子,被自我抛弃的欲望死死地缠住,动弹不得。然后我就憎恨我的母亲,恨她为什么生了我。等到我有了一些理解,进而又恨父亲,恨他们的那一场游戏,游戏的结果多么残忍。我就是那个残忍的果子。
“是一个好的果子,那是一场神助的游戏。”T这样说。他当然要这样说,因为我是他想要的女人,在他19岁的时候从天而降的女人。
19岁的女人其实有着90岁的风霜—那个19岁的女人把自己的神秘之花一片一片地撕下,说她的骨子里面不知道快乐,说她的出生就是死亡。
19岁的男人说:“我给你快乐,我看着你死亡。”
19岁的男人是足球运动员,阳光灿烂,侠骨柔情。与这个男人在一起,我快乐,没心没肺。23岁的时候,两人结婚,过平凡夫妻的生活。
但是我又发现,我是有两副面具的,快乐埋不去我的忧郁,这由不得我,我的神秘之花,仍在悄然怒放。
“……她们没有丝毫的理性和知识,却有无限丰富的想象力,她们触及事物的
隐秘本质,并对此感到高兴,她们是神秘仪式的女祭司或狮身人面女像,对自己既相信又不相信……”
这就是杜拉斯笔下的女人,就是我。
午夜梦归的时候,我常常惧怕自己,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惧怕从有记忆的时候开始,那时我刚刚有了自我的意识。那是在家里的小床上,我同姐姐在一张床上睡觉,只有她不在的时候,我才会有一种解脱之感。面对墙壁,我突然惶恐,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为什么只能够看到眼前的这一点点而不是所有的一切,包括窗外的和远处的无穷无尽。
后来我开始惧怕自己的灵感,我越是怕的事情,就越是发生在我的眼前。我梦到邻居的老头死了,第二天就在大门口的地上发现了他的尸体—他是夜里从三楼的楼道窗口跳下去的,那天早上我还不知道,等我放学回家,才听说这件事,我抬头看到三楼的那个窗口,干干净净的,二楼的窗台上却有许多鲜血和脑浆,那是他下来的过程中撞的。然后我上到二楼,回自己的家,当天我就病了,一病不起。再后来,我拒绝喝豆浆和豆腐脑。
那样的事情时有发生,梦和现实搅在一起,有时互为因果,有时互相印证。我开始恐惧,害怕睡觉,也害怕做梦。我觉得自己要死了,有一天我梦见了自己的祖父,祖父在我父亲两岁的时候就死了,除了祖母,没有人知道他的样子,但是我梦到了他,并且栩栩如生。我讲给祖母听,包括他穿的衣服。祖母说,是他,家里的人中,你长得最像他。
我终于明白,我长得不像家里人,所有的人都是大眼睛,双眼皮,唯有我不同。邻居们一直以为我不是父母的亲生孩子,我也常常琢磨到哪里去找我的亲妈亲爸。那时的姐姐和妹妹都如花似玉惹人喜爱,只有我,冷漠、孤独、心神不定,不会交流,也不会表达。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我每天像看电影一样看她们的所作所为,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是无形的,是空气,是墙角的那只蜘蛛,觊觎着这一家人。
我时时生病,病得昏天黑地,常常在夜里被送到医院。后来我发现,我的每一次生病,都代表着一种拒绝,是上帝给了我一个方式,让我在无法逃避的时候,就生病。
再后来我又发现,生病对于我,其实是一种施舍,生病让我体验了许多常人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的隐秘的欢愉。我一个人偷偷地享用她们,生怕被别人掠走。我把她们叫做我的神秘之花。
我的神秘之花,还有那些梦。
我的梦境时时与我的日常生活发生关系,以至于我分辨不清谁是梦谁是现实。它们大摇大摆地走进我的现实生活之中,与我的白天活动形成一个自然的体系,近乎天衣无缝。我的日常生活充满了不安、胆战心惊和在劫难逃,而我的梦境却具有完美的内质,像炼钢时喷射的钢水,瑰华、灿烂,赏心悦目,是人类无法企及的极光般的美丽。
昨天夜里,我又一次梦见了那座冰山,是海中的冰山,我们的船划到了冰山上,我站在冰山上远望,天的尽头,是多彩的虹,玲珑剔透,可以触摸,在我摸到它之后,突然转瞬即逝,它融化了,然后是冰清玉洁的雪山,我迷失和堕落在那片眩晕里。
真实生活中我是到过那处地方的,那是1997年的冬天,在阿尔卑斯山,我见到过那人间仙境,那是我一生的极致,我常常独自一人,进入那片天地。
我感谢它们,我的神秘之花,她们来自于天赋,抚摸我尘世中不安和无奈的身心。我常常在冥冥之中等待它们,就像等待幸福的降临。
2000年6月6日于北京城南
小女程黡眉现名程湘梅。1971年出生于黑龙江,1992年毕业于黑龙江大学英语系,现供职于某外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