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三个女儿,名字中皆有一个“梅”字:长女丹梅,次女丽梅,三女湘梅。由于她们都是名牌大学毕业,工作上比较努力,事业上均小有成就,因而在社会上也小有名气,故朋辈尝戏之曰“程家三枝梅”。
其实,她们的原名与现名均不相同,说起来还各有一段趣事。
长女刚出生时,头发茸少,但那双小眉毛却又密又黑,在为她起名时,经和疲惫兼兴奋中的妻子商讨,一致赞同取“黛眉”二字。“黛”在辞典上解释为:青黑色的颜料,古代女子用以画眉。陶潜的《闲情赋》有云:“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加上还有《红楼梦》中那位大名人林黛玉的雅讳,因而,我们夫妇和亲友们都对此名字颇为满意。随着年龄的增长,小黛眉的眉毛越来越黑,她的名字也便越叫越响了。
二女儿尚未出生时,妻总认为腹中准是个儿子。一则她自我感觉与怀老大时不一样,二则我们也都希望生个男孩子,乃“儿女双全”之意也。为此,我曾想好一个充满阳刚之气的男孩名字以备用。谁知妻子临产,呱呱坠地一看,又是个女儿。不过,我们并不失望,一个女儿一枝花嘛!可在为她取名时却犯了踌躇:叫什么好呢?还是妻的思路来得快,她说:这丫头的眉毛也是挺黑的,和她姐姐差不多,还是顺着“黑”字做文章吧。这一下子提醒了我,不是有现成一个“黧”字吗?黧者,黑色也。韩非子有言:“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劳有功者也。”于是,立即决定:二女儿取名为黧眉。
两个女儿健康成长,皆活泼可爱,我们很满足了,可是,我的高堂老母却还觉遗憾。因为我3岁丧父,只有我一个“独苗苗”,单薄得很。一生与我相依为命的老人,有个“儿孙满堂”的希望,总想抱抱孙子。我们难拂老人心意(加上那些年也不讲计划生育),在二女儿出生几年之后,又生了个三姑娘。不用说,这也是出乎我们意料的,因为全家都希望来个胖小子。
既来之,则安之,对“小三”的到来我还是衷心欢迎的,但是,在为她起名时却又犯了难。知识分子都有个习惯:为子女取名,除有一字相同外,另一个字的或偏旁,或首尾,总要有某种相同或相似之处,以显示其亲缘关系,我们也难免俗。在挖空心思也未得到恰当的字之后,只好借助于工具书了。我查罢字典查辞典,查罢辞海查辞源,最后总算找到一个差强人意的字:黡。黡者,乃黑痣也。正好,小女儿那黑黑的双眉之间,微微有片小小的黑影(后来却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于是便为她取名黡眉。
黛眉、黧眉、黡眉,三双黑眉毛,很有点意思,我和妻都颇为得意。亲友们也表示赞赏,认为雅而不俗,又好听,又好记。
可是,过不多久,我们的“得意”却受到了指责。
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来了,在高潮中,黛眉到了上学年龄。在报名入学的第一天,便遇到了麻烦:负责新生报到的“工宣队”头头,一看到“黛眉”两个字,便向作为家长的妻吼道:“‘破四旧’已进行好久了,你们家却原封不动地保留着,‘黛眉’有一点儿革命化味道吗?何况其中还借有贵族臭小姐林黛玉的字!赶快改掉,否则,不准入学!”
那时候,我这个“漏网右派”、“反动文人”、“臭老九”正在被批判中,作为亲属的妻子哪敢反驳,只好诺诺连声:马上改,马上改!当即和旁边的一位老师商量。那位老师才思敏捷,反应很快,立马说道:“那就改叫丹梅吧!丹是红的意思,红色的梅花,很有革命化的味道,而且和原来的名字谐音。妻子一听,大为满意,遂即表态赞同。于是,大女儿便有了个新名字:程丹梅。
隔了两年,二女儿也该上学了。时值革命更加深入阶段,出于同样的原因,在对我们夫妇进行一次革命大批判之后,学校又强行为她改了名:黧眉变丽梅了,美丽的梅花,暗合毛主席《咏梅》诗的意蕴,岂不是很革命化?
随着两个姐姐的改名,三女儿的名字也有了较大的变动。
这次倒不是出于“破四旧”和“革命化”的考虑,而是由偶然的一句闲话引起的。一天,一位朋友来我家串门,适值我的小女儿在旁。她那时刚牙牙学语,聪明伶俐、活泼天真,像个洋娃娃,谁看见她都愿意抱一抱、逗一逗,她也毫不畏怯。当这位朋友抱起她来问她的名字时,她朗然回答:“我叫程黡眉!”朋友转而问我:“这名字好拗口!是哪个‘yan’字?”小女儿却又抢着回答:“是讨厌的厌字下面加上黑字。”(显然,她是学大人的话)朋友听后,默然不语,半晌才说:“干吗用这个字呢?”我笑着作了解释。他说:“原来是这样。”也再没有说什么。
可客人走后,我母亲却责怪起我来了,说:“为什么非给小三起这个名字,还有什么讨厌的意思在里边,快点改过来!讨厌什么?我觉得还香着呢,就叫香香好了!”
老人的话,我们不好违抗,只得应承。但考虑到小女儿的两个姐姐已各占一个梅字,她应该也有一个,遂决定改叫香梅,后来从报上又看到那位鼎鼎大名的美籍华人陈香梅女士的雅讳,不好僭重,故又改为湘梅。
这么一来,三个女儿的名字全改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完。她们三姐妹的中学生活是在我原来工作的黑龙江省一家大厂的子弟中学度过的,而高考录取却在北京(小女儿中学转学哈尔滨),入学时都要办转迁户口手续。可是,她们的现名与户口簿上的名字都不一致了,怎么办?于是,首先请原小学老师写证明,同时翻找原来的出生证,继之,又到派出所找那位满脸阶级斗争面孔的所长求情,最后,又找到街道办事处的小脚女主任认定……几经折腾,几经周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把名字改过来,户口得以迁走。可是,就这样我们夫妇还落了不少埋怨。三个女儿一致认为:原来的名字又典雅、又好听,为什么当时不顶住压力,不作改动?我们只好以苦笑作答,不去解释,当年我们的处境她们是无法理解的。我只好说:“如果你们自己有本事,可以恢复过来嘛!写稿时署上原名,出了名,自会被社会所承认,现在何必计较这些符号!”
此后,三个女儿倒真的按我的话去办了。
大女儿中学时代便发表文章,在北大读书时,仍不断投稿。及后到了《光明日报》社工作,便正式步入文坛,发表作品时,时而署名丹梅,时而署名黛眉,均引人注目。她写得快,发表得多,两个名字都被社会承认。最近,又被破格评上副高职称,被人称作“年轻的副教授”,用的仍是丹梅,可见她对后来的名字并不反感了。
二女儿则不然,对改名之事,始终耿耿于怀。她从发表作品的第一天起。便用“黧眉”这个名字,在北师大读书时,同学们也皆以黧眉称之。当上《青年文学》编辑之后,凡是经她编发的稿子,责编均署黧眉二字。近年来,她的散文在文坛上已初步形成气候,有了自己的风格,因此,黧眉这两个字为很多青年读者所熟悉,人们对她的别名“丽梅”已几乎忘却了。不久前她对我说:“爸爸,我要从根本上恢复我的名字。”至于怎么恢复,她未对我讲,我也不多问,任其去吧!何况“丽梅”之名,并非我起,我何必多管“闲事”!
比较难办的是小女儿的名字,“湘梅”和“黡眉”相差太远,而湘梅听起来也似更顺耳,因此,她除了发表作品(主要是诗歌)偶尔署“黡眉”外,很少使用这个名字。因为她从事的工作多半是和外国人打交道的,不谐音的名字是不好随便用的。否则,为此出了差错,就不是小问题了。当年在黑龙江大学外语系念书时,老师就曾劝告过她:“不要留恋你的“黡眉”了,湘梅很悦耳嘛!”可是她少年气盛,为了和两位姐姐保持一致,千方百计为恢复原名而“奋斗”。因此,曾多次埋头创作,企图以“黡眉”作笔名为突破口,达到目的。但是,随着她作为翻译人员工作性质的确定,她的这种努力会有什么结果,我是很难确定的。
看来,是“程家三枝梅”,还是“三双黑眉毛”,难以定格了。
1990年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