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母,姓颜,名淑文。她不识字。但是她知道她属猴,因此我推断出她是生于1908年。具体的月份,她说她只知道是阴历二月,我们在给她过90大寿的时候,便选择了“二月二,龙抬头”的这一天。
我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中国有这样一个老的说法:老人的生日过九不过十,也就是说,90大寿要在89岁时过,所以我们就选在了1997年3月9日这一天,那一天特别巧,是罕见的日全食,有一点宿命的意思:是一个满满的日子,又是龙抬头的日子,所以我们觉得祖母在那一天过生日实在是高妙。
祖母生于书香门第,但是她的父亲重男轻女,所以她的几个哥哥全都上过私塾,但是几个女孩子却目不识丁。但是祖母从来不抱怨,她觉得以她的聪明和能力足以让她在丈夫和儿子面前撑起腰杆,所以,她从不因为不识字而感到悲哀。
她还记得我祖父的家中门匾上的“立雪堂”三个字,这是因为我们程氏的先祖是宋朝赫赫有名的“二程”,有族谱为证。这“立雪堂”就来自于“程门立雪”,祖母似乎也知道以此而自豪。
祖母虽然不识字,她也不认识自己的姓:“颜”,但是她却认识那个“程”字—她丈夫的姓,她还认识她儿子的名字。从几年前开始,她突然自己学习识字了,先是识家中那几份报纸的字:《人民日报》、《北京晚报》,大、小、人、民等等。
最能看出祖母智慧的是她的话语,90多岁的老人,思维如此敏捷,让人怀疑她是个老人精了。
比如,祖母常常喜欢过问别人的事情,问得多了妹妹就不耐烦地说:“奶,管这么多闲事您累不累呀?”祖母不但不气,反而慢悠悠地说:“我累什么呀?我一天到晚吃饱了睡,睡够了吃,我一点都不累……”那副嘲讽的神态,让大家无地自容。吓得小妹再也不敢多言。
有一次,祖母早早地坐在餐桌旁吃饭。我说:“奶,您洗手了吗?”她好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吃她的饭。这时,碰巧姐姐过来,也顺便问了一句:“奶,您洗手了吗?”这一问不要紧,祖母不高兴地说:“你们老问我洗手了吗洗手了吗?我都不想理你们。我不洗手怎么洗的脸?那水是自己爬到我脸上去的啊?”大家狂笑不已。
奶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打麻将,只要坐在牌桌前,她可以连续几个小时眼睛雪亮,而且时常妙语连珠,比如她抓了一手臭牌时,她就说:“我这牌要是能和呀,那么驴都能踢天了。”或者说,“我这牌是老太太吐唾沫—”我们问怎么讲,她嗬嗬一笑:“白谈(痰)!”这样的句子时常让我们捧腹。
奶奶经常到外面的花园里去坐坐,那里有她的一群老伙伴,那天妈妈把她送到外面,但是她同妈妈说好接她的时间还没到,她自己就回来了,她说:“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我自己站在那里,就像一个白竽一样。”把妈妈笑出了眼泪。
有一天小妹在屋子里换衣服,仿佛有人推门,她下意识地去关,没想到这人是奶奶,奶奶说:“你怕屋里的人看,难道就不怕外面的人看吗?”原来,窗帘还没拉上,小妹和奶奶哈哈大笑。
我和丈夫帮助父母装修房子时,有一次我们请工人吃饭,祖母说:“这两个孩子呀,真是又搭驴,又搭磨,孩子哭了还搭馍馍。”搞得我的老爸老妈很是不好意思。
我结婚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与人合住在一套公寓中一间极小的房子里,当祖母第一次来我的小家参观时,不由得夸奖道:“瞧瞧我的二孙女,这么小的屋子都收拾得这么好,你看某某某,四间房子住得像个狗窝,这可真是会住的住一间,不会住的住八间。”
祖母以前很喜欢看电影和电视,并且为那里面的人与事担心落泪,于是我们就劝她:那些都是假的,是演员装的,她才好受了一些,但是她也像突然从梦中醒来了似的,从此以后就再也不相信剧中情了。只是但凡古装戏她还认为是真的,像《天仙配》,像《梁山伯与祝英台》。她说:“古事儿都是真的,那些新社会的事儿都是你们年轻人编出来的,我可不信了。”
但是祖母喜欢看新闻,她知道新闻是真的,而且是天下大事,有一天她突然说:“自从咱们家买了电视机,这世上发生了多少事儿啊!不是飞机掉下来,就是地震。”好像这一切没有电视就不会发生—都是我家电视机惹的祸。
她喜欢看新闻的另一个原因是:她认识《新闻联播》里面的几个播音员,他喜欢罗京和邢质斌,还认识赵忠祥。
我丈夫很爱我的奶奶,刚刚参加工作时,他用他的奖金给奶奶买了一对金耳环,奶奶每天都要照镜子端详,生怕不小心碰掉了。有一天早晨一睁眼,她突然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对我说:“昨天夜里啊,我上厕所,没有开灯,可是我分明看见镜子里面有两盏灯,可亮了,后来我才明白,那是我的耳环。”接着诡秘地一笑说,“以后我再上厕所,就不用开灯了!”
我姐姐的小孩是中德混血儿,他的德文名字叫“LEO”,他还有一个中国乳名:小牛牛,这是祖母取的,因为他出生在牛年。小牛牛一直在德国生活,所以一岁半的他还听不懂他自己的中文乳名,大家就一直习惯地叫他“小LEO”。这“LEO”发拼音里“LIU”的音,听起来就像“六儿”。有一天,忍耐了许多天的奶奶终于忍不住郑重其事地对大家说:“这么多天了我都没说你们,我的小重孙别看人小,但是人家是有名字的,明明白白叫小牛牛嘛,可你们偏偏乱叫,叫什么小六儿小七儿的,不像话!”说得我的德国姐夫哈哈大笑。
小LEO回德国后,奶奶时常想他,我们放大了许多他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是他笑得特别开心的,奶奶每次看,都说:“你看这个小孩子,你冲他笑,他也冲你笑,什么时候看他,他就什么时候笑给你看。”这话好像很有一些辩证法的味道。
有一次我去买书,结果刚刚买了两本,钱包就被小偷偷走了。沮丧地回家,奶奶说:“丢了个鸡,捡了个蛋,也没关系,因为蛋也能生鸡。”这很是叫我开心,因为这也是哲学。
我从小体弱多病,所以常常以为自己活不长,但是奶奶却说:“破罐熬好罐,熬得好罐七八瓣。”意思是说,不健康的人倒能长寿。
每次生病,祖母都要在黑暗中唤我的爷爷,她说:“我知道你喜欢这个孩子,总来亲近她,但是你最好躲得远远的,看看她就行了,千万别再来折磨她,不然的话我就不去找你了。”然后,她就来问我是不是不那么难受了,这时的我也就好像真的不再那么难受了,以至于每当我生病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盼着奶奶来说点什么。
她常常对妈妈说:“我死的时候,一定给我披一个头巾在肩头。因为听说路上会有鬼给人灌迷魂汤,那样我就再也看不到你们了,所以我要用头巾把那鬼轰走,这样在阴间我不会糊涂,还能常常回来看看。”
奶奶常常谈到死,有一次我问她:“奶,您怕死吗?”她说:“我一点都不怕死,我早就盼着去找你的爷爷了,但是我又舍不得你们,因为我在阴间,我能看到你们,但是你们却看不到我,不能和你们说话,我会很难过的。”
她又说,其实死一点都不可怕,人是有灵魂的,人到了那个世界,还可以再见面的,只是早晚的事儿,最后大家都会见面的。
我从小就不怕死,因为死,是又一种生。这一切,是我的祖母暗示了我。
2000年5月于北京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