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父辈的爱情
水田里的青肥刚下了半个月,陆陆续续下过几场春雨之后,青肥终于在水田里冒出一个个黑色的泡泡来,吴达贵叫来几个儿子,“粪坑里的几担粪肥可以下田了,坤子去秧田里看看,别叫那些个杀千刀的放出牛来吃了我家的秧苗,然后回来加肥,再把猪栏牛栏出一出,挑到田里洒开,捏烂。”
吴达贵今年将近五十,蓄起山羊胡子,黝黑的面上深深浅浅的皱纹里满是岁月的痕迹。
头婚娶了自家表妹陆氏,生活虽然清苦,新婚燕尔的,道也是和和乐乐,只是第二年便迎来恶耗,陆氏生产时大出血,险些一尸两命,好在接生婆强灌了一碗参汤,硬是保住了小的,可是产妇却是连自已亲儿的面都未见到一眼,便归了西。
吴达贵一口米汤一口米汤将小儿养至两岁,家里没个女人总不成样子,便又由同村媒人介绍,相看了一个姑娘雷氏,人家姑娘长相秀美,又是头婚,虽然家境同样清苦,可配吴达贵却绰绰有余的,吴达贵长得憨实,是一把干活的好手,春耕农忙,姑娘家里总能找到他的身影。
雷代花家兄弟姐妹众多,自从吴达贵上门提亲之后,她家父亲母亲瞧小伙子虽然是二婚,但胜在人老实,又勤快,便与媒人说是不要彩礼,但是吴达贵必须将托油瓶送人,他家的姑娘是不会给别人做后娘的。
吴达贵接到媒人传递过来的消息,心里一阵阵发苦,老婆他也想娶,儿子他也想留呀······
于是媒婆又帮他出了个主意,同村的陈老周娶妻多年,未曾生下一子半女,陈老周家里有将近两亩良田,年年收下的稻谷吃不完,道是她愿意同陈老周商量一下,将吴达贵的大儿过继给陈老周,同在一个村,往后虽然不管他叫爹,却是能够经常看到,总好过跟着他过这种忍饥挨饿的苦日子。
吴达贵想了两天,其间各种利害关系均是详细的理了一遍,最后还是答应了媒婆的主意,将亲儿过继给陈老周,迎娶新妇。
趁着月色,吴达贵扎了几个干松树油膏的火把举在头顶,头把冒着黑烟,燃得正旺,将山道照得明亮些许,十几里山路走走停停近一个钟头,这才到了吴达贵那两间破瓦房。
因着二婚,又一贫如洗,所以吴达贵继娶的这一房,没办什么婚宴,只请了村里的几个长辈并媒人一道,勉强凑了一桌,饭桌上新嫁娘丢开心底的羞涩,利落的收拾着他们的新房,招呼客人,吴达贵瞧着自己新婚妻子忙里忙外,内心那点苦涩渐渐被取代。
雷代花嫁来没几年,便给吴达贵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只是随时岁月的渐行渐远,他心里的那颗刺不时出来作祟,刺得他生疼生疼,看着自己的儿子在眼前却不能相认,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管人家叫爹,叫他如何不恨?如何不痛?
只是身边的三个小子渐大,为了养活这一大家子,他不得不拼命的干活、种地,无休无止的劳作早已压弯他那挺得笔直的脊梁,对生活不满,对妻子不满,对孩子不满······满腔的不得志,只是争争吵吵,打打闹闹,时间竟无声无息的流去,二十年转眼过去了,儿女们跟那山里的竹子似的个子窜得老高,虽然夫妻关系越发不好,可子女大了,再如何意难平······他还是要顾虑一些孩子们的感受。
吴坤身为家里的老大,从小便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同父异的哥哥住在对门陈老周家里,父亲总在傍晚坐在门坎上,巴达巴达的吸着水烟袋子,眼神在对门的陈老周家附近搜寻······浑浊的眼里蓄满了期盼,那时候不懂什么,但是为了叫父亲开心,他总归想方设法叫对门的哥哥陈相来家里玩儿,那时,父亲总会露出最会心的笑容,用最温柔的声音跟他们说话,炒了家里珍藏的毛粟子分给他们吃······
天还没亮的时候,吴坤领着两个弟弟,一担一担从粪坑里掏出那臭气熏天的粪肥来,担到水田里一小堆一小堆倒进去,两个妹子苦着脸,弯着腰,手指在浑黄的水里摸索,她们得用手指那大块的粪肥捏碎化在水里,这样水田才有足够的肥料能养好一季好稻子来,这一家子就指望这一年一季的水稻过日子的,所以即便心里再不愿,也不敢违背父母的意愿,埋首干活,早点干完早点解脱!
浑黄的水里泡一整天,手指泡得又白又皱,还直臭得能将自己给熏死,傍晚时分,五姊妹终于将那两亩水田给收拾妥当,母亲已经将一盆清炒白菜搬到桌子上,吴英忙加快脚程,三步并作两步的抢过香肥皂去洗澡,谁先洗完谁就能先吃饭,谁先吃饭谁便能吃到心怡的油渣子,就藏在炒菜里,细碎的,没有几块。
吴坤并不急着和弟弟妹妹们去抢这么个先机,他从墙角找出那块自己老早藏好的小块肥皂,又从衣箱里翻出一件白挂子出来装进包里,便独自去门前的小河里洗澡去了,他得洗得干干净净,身上一点味也闻不见才行,明天,他得去看一个重要的人。
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上透着一股才晒过太阳的香味,那是他最齐整的一套衣裳,虽然屁股上已经叫母亲补了两层厚最的补丁,衣袖还稍稍有些短,吴坤戴上那同样有些发白的帽子,在镜中自信的演练了几次微笑,“坤子,还磨蹭什么了呢,快走了!”江德才在他屋门前的小路上吼出中气十足的一嗓子。
江德才是他同村住在家对门的兄弟,又一道从小学读到初中都是同学,两人兴趣相投,从小便玩得十分好,喜欢一样的小黄书,喜欢读书,喜欢讨论山外头那个从未到过的花花世界,还喜欢······同一个姑娘!
今天是两人约好去同姑娘表白的日子,江德才闪亮的凤凰牌自行车在阳光下格外耀人眼,吴坤心底莫名的失落了一把,两人的衣裳同样老旧,可他这自行车却是村子里很是火了一把,江德才三十三块从镇上买辆六成新的凤凰牌自行车,车铃一摇,整个村子都能听到那清脆而悠长的声音,闲汉们纷纷投去羡慕的目光······那是村里第一台自行车哩!
吴坤给陈老周家砍了两亩山的茅山,砍光,烧光,再松开土种上经济林,足足做了四个月,换来二十块钱,于是他也从镇子上换来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只是比起江德才那辆,毕竟老旧了一些。
两人骑着自行车急行在弯延的山道上,时不时齐齐摇一摇车铃,引得山凹里的妹子们纷纷从屋里出来,投来探寻的目光,那种感觉······实在是不能再好了。
罗平住在二里之外的七大队,小姑娘一早便翻出最好看的衣裳,剪了时下最流行的学生头,坐在家门口的大石头上望着村里唯一的一条山道,远远便见两个少年风一般的耀眼身姿在山道上行来,骚动的少女心猛的一跳,些许红晕爬上脸颊,她用手指捂住隐隐发烫的脸,暗自平息着那就要蹦出来心跳。
少年很快便到了眼前,下车,微微扯开嘴角,罗平云淡风清的打过招呼,低下头,随着二位少年走在山道上,今天他们约好去看大坝的景色,春日的大坝五光十色,青山环绕绿水,美得叫人心醉。
“小平,你要坐哪个的车?坐我的吧,我的车稳一些!”江德才暗里早就牵过少女的手了,只是今天碍着吴坤的面子,他不敢有什么太那个的动作,他晓得自己的好兄弟吴坤同样暗恋着这样一个春风般的女子,不然他老早便······
“小平坐我的也可以呀,我的车虽然比不上德才的新,可坐起来也很舒服,我会开慢一些,保证不摔着你。”吴坤有些脸红,又有一些着急,他不想自己的好兄弟失望,却也不想错失这么明媚的女孩子。
最后罗平还是羞答答的上了江德才的车,江德才前天送她去镇上,幕色中,那双温柔的大手将她的小手牢牢包住,想起便叫人脸红心跳,她想,只要江德才来提亲,她肯定是会答应的,当然吴坤这个人也是个不错的少年,她对他亦是很有些好感。
江德才行动十分迅速,短短半月之内,媒人便踏进女孩家里,将两家的好事商议得七七八八,可以先摆酒,明年春上,女孩一到可以打结婚证的年纪了,二人便去扯证,定婚、结婚在三个月之内便操持完毕,婚礼上吴坤望着身穿火红新衣的两位好友,只能一杯一杯的灌着米酒,他不甘,他不舍,他不得不舍!
河的那一边,住着他最好的兄弟,他最好兄弟的女人,他午夜梦回、魂牵梦绕的俏佳人,只是看一眼那两人同进同出的身影,那相视一笑间生出的万般情意,只觉得无比刺目,无比心酸,却又不得不扯出最最善意的、最最真心的笑意来,天知道他心底究竟有多苦涩,天知道他究竟有多想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