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目的是要在时下讨论心理健康的潮流中,保留住一项可能被遗漏的观点。我所看到的危机在于:把适应,亦即适应现实、适应社会、适应别人,认同为健康的古老看法,又以一崭新且更为精妙的形式重新复苏了。也就是说,真正的人或健康人,不是以其本来面目、其独立性,也不是根据内在心灵法则和非环境原则获得认定的。他不被视为有别于环境,或独立于、相对于环境。相反地,用来为他下定义的词汇,常是一些以环境为中心的语词,例如:有能力控制环境,关于与环境建立妥当而有效的关系、工作胜任愉快、识时务、善逢迎,能获得周围所谓的成功等等。若换个方式来说,则工作分析、工作要求都不应作为个人健康或价值的主要判准。一个人除了有向外发展的倾向,还有向内的倾向。单纯一个以外向心理为中心的观点并不足以胜任界定健康心灵的理论工作。我们切勿堕入陷阱,误以一个人的专长来界定良好机能,好像他只是一件工具而不是有其本身价值的存在,好像他只是一件为了某种外在目的而存在的工具。
我特别想到怀特先生最近发表于心理学期刊的一论文:《动机的再反省》,以及伍德华茨先生的书:《行为的律动》。我特别提及,是因为二者都是杰出的作品,立论精辟,而且更因为二者皆促使动机理论向前迈进一大步。我十分赞同两位作者前进的程度,但我认为他们走得还不够远。他们仍以某种形式暗含着我前面所提及的危机;换言之,尽管精明练达、掌握效益、胜任愉快均是适应现实的主动形态,而非被动形态;不过仍然是适应理论的变数。我觉得我们必须远远地跳出这些听起来好像不错的词汇,以便认清何谓超越环境,独立于环境,何谓与环境相抗衡的能力或向它迎击,忽视它,拒绝或调适它的能力。(这些语词都带有阳刚的、双方的、美国式的特性,对此我不拟细谈。不知一名女子、一名印度人,甚或一名法国人首先想到的是精明练达,还是胜任愉快?)就一套心理健康的理论而言,外在心理的成就是不足够的,还必须纳入内在的心理健康。
另外还有一种情形,如非这么多人认真以对,我是不愿多谈的。那便是苏利文式界定自我的方式,他纯粹根据别人所认为的他,来界定自我。在这种极端的文化相关性中,健康的个体性丧失殆尽。并不是说,对不成熟的个性而言,就不会如此,其实情况依旧。不过,我们此刻正讨论的是已完全成长的健康人,而他理所当然具有能超越别人意见的特性。
我坚信,我们必须保留自我与非我之间的分野,才能够了解完全成熟的人(亦即真正的、自我实现的、具有个别性的、有创造力的、健康的人)。为了证实这个观点,我谨以十分简短的篇幅,邀请大家注意以下论点:
1.我首先要提及我在1951年出版的《对文化变迁的抗拒》一文中的一些资料。文中我指出,我所研究的健康人物,表面上都接受约定俗成的看法,但私底下并不十分在意,对它们采取敷衍的态度,并敬而远之。也就是说,他们可予以采用,也可予以弃置。尤其是,我发现他们全都以温和、比较的方式排拒文化中愚昧、不完善之处,并以时剧时弱的力量来改善它。但如果他们觉得必要,则一定会展示他们予以迎头痛击的能力。论文中有一段话:“钟爱或赞同,以及敌对和批评之间变化比例的混合情形,表示他们凭借各人的才情智慧,选择出美国文化中的精华,而排拒他们所认为的渣滓。简言之,他们(凭借各自的内在判准)衡量它、判断它,然后再下决定。”
此外,研究显示他们离群索居的程度亦十分惊人。他们十分喜爱隐居,甚至需求隐用
“就某种理由而言,他们可以被称为是自律自主的人,亦即支配他们的爱是各人内在性格的法则,而不是社会的规范(这些规范亦有所差异)。在此意义下,他们便不只是美国人,而且是全体人类的一分子。因此,我曾假设这些人一定较不具有区域性格,而且他们彼此的相似之处必定超越了文化的界限,而不是由于同属于本有文化中较未发展之一的群体才彼此相似。”
这里我所要强调的是,这些人所具有之超然、独立自主的性格,以及他们自己内在寻求生活方针及价值规范的倾向。
2.惟有借着这种区分,我们才能为沉思、默想,并为深入自我远离外在世界,以便倾听内在声音的各种形式,留下理论的余地。这点包含了一切内省治疗的各种历程,在此治疗历程中,远离繁嚣乃是必要条件,而且通往健康之路,其方法就在于转身进入冥想、进入原始历程之中;也就是说,其方法在于整个内在心灵的复苏。如果这点行得通,则心理分析的真意便在文化之外了。(若能更充分地讨论,我一定还会为意识本身的愉悦感,并为各种经验价值而辩解。)
3.近来对健康、创造力、艺术、游戏和爱的关心,我认为已使我们在普通心理学方面受教良多。为了达到本文的目的,我愿从这些研究探讨的各种结果之中,择取一例来加以说明:就是一般对人性深度、无意识以及古老、神秘而又诗意的原始历程,在态度上的转变。由于病态的根源首先发现于无意识,因此我们一直认为无意识是不好的、邪恶的、疯狂的、肮脏的或危险的,并认为原始历程就是真理的曲解。但是我们现在已经发现,这些深处其实也是创造力的根源,是艺术、爱、幽默、游戏的根源,甚至是某种真理和知识的根源,我们可以开始谈论健康的无意识和健康的退缩了。尤其是我们可以开始看重原始历程之认知和原始、神秘思维的价值,而不再把它们视为病态。现在我们为了某种知识——不光包括对自我和对世界的知识——而深入原始历程的认知活动,而次要历程在这方面是盲目的。这些原始历程是正常、健康人性的一部分,因此应该将之纳入解析健康人性的理论之中。
如果你同意这个说法,那么你就必须认清以下事实:原始历程是属于内在心灵的,有它们各自固有的法则与规范。本质上,它们不是要适应外在现实界,或经由外在现实界所塑形,亦非备以同现实界相抗衡的。为了处理这点,必须将人格较肤浅的层次予以区辨。如果把整个心灵视为等同于应付外在环境的工具,便会失去一些我们再也不敢失去的东西。恰当、适应、调适、胜任、精通、善于应付,这些都是以环境为导向的字眼,因此都不适于用来描述整体心灵,因为心灵中有一部分是环境影响不到的。
4.区别行为的应对面与表现面的差异,在这里也是非常重要的。我在多处都曾向“一切行为均是由动机所引起的”这种的公式提出过质疑。在此我愿强调的事实是,表现的行为并不是由动机所引起的,或者说,表现式的行为比应对式的行为较不是经由动机所引起的(按照你所谓的“由动机引起”的意义,而有不同的说法)。就其纯粹形式而言,表现式的行为与环境并无多大的关系,亦不具有改变环境或适应环境的目的。像调适、恰当、胜任、精通这类字眼并不适用于表现式的行为,仅只适用于应对式的行为。一种以现实为中心的完全人性理论不能处理表现的问题,也无法使表现具体化,否则将遭致极大的困难。据以了解表现式行为的中心点(一个自然而从容的中心点)在于内在的心灵。
5.把注意的焦点集中在一件事上,就会在有机体内或环境中产生专司效率的组织。凡是不相干的均搁置一旁,不予注意;而各种相关的能力和信息则都待命于某一目标、某一目的之下。意思就是所谓重要性是按照其能有助于解决问题,亦即有用性来予以界定的。凡是无助于解决问题者则成为不重要的。选择乃成为必要之举,抽象作用亦然,虽然抽象作用也表示对某些事物的盲目、忽视与排斥。
不过我们已习知因动机而引起的感知作用、任务导向、以用处为据的认知作用,这些全都与效力与胜任能力有关(亦即怀特先生所定义的“能够与环境有效地交互作用的机体能力”),却遗漏了某些东西。我曾指出,完整的认知作用必须是无偏见的、无所待的、无所欲求的、非动机所引起的;如此我们才能根据一切的本性,按其客观、内在的特性去感知此物,而不仅只撷取“其有用之处”、“其危险之处”……
只要我们试图控制环境,或影响环境,我们便会销蚀完整、客观、无偏见、非干扰性认知作用的可能性。惟有顺其所是而无所为,我们才能全面地感知。此外,以心理治疗的经验为例,当我们愈想作一诊断,或作一行动计划,我们就愈会感到无助。每一位心理治疗的研究者都必须学会:切莫试图去治疗、切莫失去耐性。在此情形,以及其他许多情形中,让步就是克服,谦虚就是成功。千百年前道家与禅宗便是采此途径以洞察事理,而我们心理学家却刚起步察知。
不过最重要的是我的初步发现:健康人对世界常采取存有的认知态度;这种存有之知甚至可用以作为界定健康的特征。此外,我在高峰经验(暂时的自我实现)中也曾发现过这种存有之知。这点意谓着:精通、胜任、效率,这些字眼,即使意指与环境保有健康的关系,其所暗含的意义,仍侧重于积极的目的性,而非指涉健康或超越的概念。
我们可以假设一个情况,以阐释这种对潜意识历程改变态度的结果:感官知觉的丧失(而非仅仅是忧惧本身),对健康人而言应也是愉快的经验。换言之,切断同外在世界之间的联系,既然能容许内在世界浮出意识层,而健康的人既然也较能接受,并享有内在世界,他们一定更乐于享有这种感官知觉的丧失。
6.最后为确认几个重点,我愿再次强调(1)向内寻求真实的自我,乃是一种“主体性的生物学”,因为它必须包括一种努力——努力去体会自己体质上、性情上、生理构造上、身体机能上,以及结构性的、生物化学性的种种需求、能力和反应,亦即一个人生物上的个体性。因此(2)虽然看起来有些矛盾,但这却是同时体会一个人之个别独特性,和一个人与其他全体人类共同相似之处的途径。也就是说,这个方法可以使我们无视于个别的外在情境,而仍然能体会出我们全体人类在生物学上的手足之情。
以上论点,为我们在健康理论上,提供如下之教益:
1.我们切不可忘记独立自主的自我或纯粹的心灵,切不可将之视为只是一种适应的工具。
2.即使在处理我们与环境的关系时,除了顾及宰制性的关系外,也应该为一个包容性的关系预留一个理论的地位。
3.心理学有一部分是生物学的一支,有一部分是社会学的一支。但是心理学并不仅止于此。心理学自有其独特的辖区,并且心灵中有一部分绝非外在世界的反映,也不是外在世界的一个模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