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拒”一词在弗洛伊德的概念系统中意指各种压抑的持续状态。但是夏克特已经指出,使观念的意识难以浮现的原因,除了压抑外,可能还有其他的理由。孩提时可能有过的某些知觉意识,可以说纯粹是在成长的过程中“被遗忘了”。而我也曾尝试将对潜意识与前意识之原始历程认知作用的微弱抗拒,和对被禁止之冲动、欲求和驱力的强烈抗拒,二者之间的差异加区别。以上这些研究发展和其他的一些研究发展都显示出,我们很可以把“抗拒”的概念扩充为近乎“无论在任何理由下,为了获取洞察而遭致的困难”的意思。(当然这些困难并不包括结构性的无能为力,如低能、具象固着、性别差异、甚至像谢氏症之类的结构性决定因素。)
本文的主题是要指出,在治疗的情况中,出现“抗拒”的另一个理由,也可能是病人在被强加标题,或被任意归类,亦即被剥除其个别性、独一无二性、与众不同处、和其独特之自我的情况下,所产生的健康的嫌恶情绪。
我曾把强加描述为一种廉价的认知形式,它其实是“不认知”的一种形式,是一种便捷、简易的编纂目录方式,其功用在于无需费力进一步作更仔细、更表意的感知或思维活动。把一个人纳入系统之中,比认清其本性要省力多了,因为在前者的情况中,只要觉察一个抽象化了的特征便可指出其所归属的类别,例如他是婴儿、侍者、瑞典人、精神分裂的病患、男性、将军、护士……在标题化的编类中,所强调的是这个人所属的范畴。而在此范畴中,他是一份样品,而不是其个人本身——强调的是其相似性,而非其差别性。
我所看重的最重要的事实是,被强加标题并被归类,对被强加标题归类的人而言,通常是一种侮辱。因为它否定了个人的独特性,忽略了其特有的个性、与众不同处,以及独一无二的自我。威廉·詹姆斯在1920年所发表的著名言论中明白地指出:
“知识分子在处理某一对象时,第一件事便是用另一样东西来予以分门别类。但是任何一项对我们极为重要且能唤起我们热爱的东西,都会令我们觉得它应该是自成一格的,是独一无二的。如果一只螃蟹在听到人们大言不惭地将之归于甲壳类动物,而且就这样把它给打发掉,说不定它会像人一样大发雷霆,它会说:‘我不是这种东西,我是我,就是我自己。’”
有一篇文章专门研究墨西哥与美国两地有关男性与女性之概念的差别。在这篇文章中,作者曾描述一个由于强加标题予以归类而引起愤怒的情形,我们可援引为例。大多数的美国妇女初抵墨西哥之时,都会对自己身为女性所受到的重视而深感愉悦,因为无论走到何处,女士都会引起一阵口哨声或歌声的骚动,她们到处受到各层年龄男士的热烈追求,把她们看作美丽又珍贵。由于许多美国妇女常会因为自己身为女性而产生矛盾冲突的情绪,因此这种较能享受身为女性的愉悦,如此常使她们反而更充满女人味。
但是久而久之,这些来自美国地区的妇女(至少其中某些妇女)便会渐渐觉得兴趣索然了。因为她们发现,原来在墨西哥男子在受到女性的拒绝时,都显得太平静、太没反应了(正如一名女子描述美国男子的情形,她说:如果你拒绝跟他一起出去,他就会深受打击,难过得快要疯了)。而墨西哥男子则似乎毫不在意,他很快就转过去找别的女人了。这就表示,对墨西哥男子来说,一个独特的女子,就其本身作为人而言,并没有什么特别重要之处;他之所以费力追求的,乃是一个“女人”,而不是“她”。其中隐含的意思是,任何一个女人和其他女人都差不多。她可以替代别人,别人也可以替代她。她发现“她”并没有什么价值,有价值的是“女人”的类别。最后她深感受辱,再也不觉得受宠了。因为她希望自己之所以被看重,是由于她是一个人、是她自己,而不是由于她的性别。当然,女性身份是比个人身份较占优势,换言之,最先要求满足的是女性身份,但是女性身份获得满足之后,便会将个人身份之满足需求在动机结构中带至显著且重要的地位。持久的浪漫爱情、一夫一妻制和女性的自我实现,这一切之所以可能,单赖于独特的个人,而不是有赖于“女人”的类别。
还有一个强加标题予以归类而引起愤怒的常见例子是在青少年之中所发生的。如果有人告诉他们:“噢,这就是你要经过的阶段,等你长大就会过去的。”通常都会引起他们的暴怒。对孩子而言,这是悲壮、真实、且独一无二的事情,是不能一笑置之的;即使成千上万的人曾经历过,而且也将有无数的人将要经历。
最后还有一个足以说明这种情形的例子:有一位心理治疗医生,在与一名充满期待的病人作过第一次匆促且简短的谈话之后,下结论说:“你的烦恼大致说来,是你的年龄应有的特征。”这名潜伏着病情的病人闻言大感愤怒。后来她描述说自己感到“被轻视”、和受到侮辱,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当成小孩子一样。她说:“我并不是一个标本,我是我,我不是别人。”
在这方面所作的思考可以帮助我们将古典心理分析中的抗拒概念予以扩充。因为习惯上总是把抗拒只当作是精神病患的一种防卫,一种对治疗的抗拒或是对觉察不愉悦之真相的抗拒,因此它常被视为一种不良之物,必须予以克服,并将之化解。但是正如前面的例子所指出:被视为疾病的情形有时也可能就是健康的,或至少不是疾病。病人带给治疗医生的难题,像拒绝接受解释、生气与顽强抵抗、固执,几乎可以很肯定地说,在某些情况中,常常是由于为了拒绝被强加分类标题所引起的。因此可以把这种抗拒看作是病人对个人特性、自我身份、个人人格的一种积极肯定和保护的作用,以避免受伤害、或被忽视。这种反应不仅可以维持个人的尊严,同时也可以保护自己以免受到不良的治疗、教科书式的解释、“粗糙的分析”、过分知性或不成熟的诠释或解说,毫无意义的抽象作用或概念化作用……所有这些都隐含了对病人缺乏一种尊重。类似以上的讨论亦可参考欧康耐尔所著的《被心理治疗医生洗脑》一书。
实习中的心理治疗医生满怀热望一心想要迅速治愈病人。这些“教科书教出的小伙子”满脑子的概念系统,所知道的治疗乃是通过概念而得的,他们是毫无临床经验的理论家。心理学系的大学生或研究生亦然,他们才刚记住了Fenichel,就急着想告诉宿舍里的每一个人,他们应属于那一类的人。这些都是专门从事强加标题以便将别人分门别类的人,也是病人为了保护自己而反抗的对象。这些人常轻率迅速地出口断言,即便是第一次接触,他们也会说出像:“你有一个驴子脾气”,“你一心想要独揽大权”,“你想跟我上床”,“实际上你盼望的是父亲能给你一个婴儿”……等诸如此类的断语。如果把这种为了保护自我而对强加归类所产生的合法抵制行业,用古典意义下的“抗拒”一词来称呼之,则刚好是误用概念的另一个典型的例子。
幸好,那些专门负责治疗病人的人,已提出了一些抵制强加标题以归类的一些行为指标。许多前进派治疗医生已普遍放弃分类法的、克普兰式的、“医院制式的”疗法,由此便可窥见其端倪。以往医生主要的费心之处,有时是其惟一费心之处,常常是下诊断,亦即把某个病人纳入类别之中。但是经验告诉我们,诊断书常常是由于法律和行政上的必要性,而不是由于治疗上的必要性。如今即使是在心理治疗的医院中,也逐渐认清,没有一个人是教科书中所记载的病,因此会诊的诊断书篇幅也变得较长、内容较丰富、较复杂,而不只是写上一个简单的标题而已。
如今我们已经了解,对待病人必须将之视为一个单一的个体、独一无二的个人,而不是某一类别中的一分子——也就是说,假如主要的目标是心理治疗的话。了解一个人并不等同于把他归类、或为他加上一个标题。而了解一个人对治疗而言乃是必要的条件。
人常会由于自己被归类、或被强加标题而仇怒,因为在他看来,这就等于是否定他的个体性(自我、真正的我)。也许别人期待于他行为的反应,是按照加诸其身上的各种方式来重新肯定其自我身份。在心理治疗中,应该以同情的态度将这种行为反应理解为对个人尊严的肯定,而这种对个人尊严的肯定已经在某些治疗形式中遭到严重的破坏。这种自我保护的反应行为不应该被称为“抗拒”(尤其意指病态的保护措施),否则,就应该将“抗拒”的概念加以扩充,使之也包括为了获取感知而遭受的各种困难在内。此外还要指出一点,此种抗拒对于抵制不良心理治疗而言,是极有价值的保护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