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感受不是单独一方面的;我有意志,我又可以不行使我的意志,我既觉得我受到奴役,同时又觉得我很自由;我知道什么是善,并且喜欢善,然而我又在做恶事,当我听从理智的时候,我便能够积极有为,当我受到欲念的支配的时候,我的行为便消极被动;当我屈服的时候,我最感到痛苦的是,我明知我有抵抗的能力,但是我没有抵抗。我对人对己都不十分满意。社交界的喧嚣使我昏乱,寂静又使我腻烦,我常常需要变换环境,可是无论到哪里,都觉得不尽人意。我到处受到热情欢迎、盛情接待和亲切关怀,我没有碰上一个仇敌、一个坏蛋、一个嫉妒者。由于人们总是设法为我效劳,我也常常乐于为许多人尽义务。虽然我没有财产、职业、保护人,虽有点才能,却又不为人知或得以充分发展,但我却享受了与这一切分不开的好处。我还没有见过有哪个人的命运比我的更好。因此,就幸福而言,我还缺少什么呢?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我并不幸福。
如今,我还要怎样才算是人类最不幸的人呢?那些人为了使我不幸,要做的都做绝了。即使是处于这种可悲的境地,我也不会拿我自身的命运去和他们中的最幸运者交换。我宁愿是不幸的我,也不愿是那些鸿运亨通的人中的一个,当我孤单单一人的时候,我就靠自身的养料生存,这养料是不会涸竭的。尽管可以说我是空腹反刍,尽管我的想象力已经枯竭,思想已经泯灭,再不能滋养我的心灵,但我仍可以用自身来满足自己。我的心灵受我的身体的阻碍,日惭衰竭了,在这沉重的压力下,再也没有力量像从前那样冲出我这副苍老的躯壳。
逆境促使我们去作这种自我反省。也许正因为如此才使大多数人忍受不了逆境。至于我,我能引以自咎的只有一些小过失。我把它们归因于我的软弱,并聊以自慰,因为,我从来不曾起念去做任何蓄谋的坏事。
论阴谋
如果我始终是自由的、默默无闻的、孤独的——我就是为此而生的——我本来会尽做好事,因为我心头从未萌发过害人的欲念。我是怎么落到这一步的呢?因为当初我对长久以来纠缠我而我却从未有所察觉的阴谋刚刚起了疑心时,我的心境也是那么不平静的。那时,这个新发现使我大为惊慌。无耻的行径和背信弃义是我始料未及的。哪有一个正直的人会对这种痛苦事先有思想准备呢?只有应该受这种痛苦的人才能预见得到。我掉进了别人在我脚下掘好的陷阱。我控制不了我的愤懑、忿怒和疯狂,我没了主意,昏了头脑。我在这骇人的黑暗中越陷越深,看不见一丝引路的光亮,看不出有任何依托能够叫我坚强起来以抗拒那种无时不有的绝望心情。
在这可怕的状况中,怎么能生活得幸福宁静呢?我只有一件事情不愿意做,那就是:承认我们对无法了解的事情十分无知。然而我还是在这种状态中(甚至比任何时候都陷得更深了)重新恢复了平静和安宁,并且泰然自若地过着幸福的生活。我一直嘲笑那些迫害我的人不断施加于我的难以置信的折磨,同时又心平气和地忙于我的花卉、花蕊和各种小孩子干的活儿,我甚至想都没去想那些人。
这个过程是怎样形成的呢?那是自然地、不知不觉地、轻而易举地就形成了的。最初的惊讶是令人可怕的。我自认为应该受人爱戴和尊敬,我也自信受到了应该受到的敬爱。可是忽然间我发现自己被歪曲成一个可怖得纯属于虚乌有的怪物。我看见整整一代人也随声附和而不替我作任何解释,不置任何怀疑,毫无羞愧之色。我拼命想弄清这种奇怪的变故原因何在。我挣扎,结果反而被束缚得更紧了。我想迫使那些迫害我的人同我辩论辩论,他们却压根儿不加理会;经过长期而徒劳的痛苦煎熬之后,我也太应该将息将息了,然而我却始终抱有希望,自忖道:“绝不会是所有的人都这样愚蠢地盲从,都去接受这般荒谬的偏见,总会有一些通达的人,我相信从敌人那里学得聪明、真诚、谦逊和不那么自负,是永远不会太迟的。
走向自然
乔木、灌木、花草都是大地的饰物和衣裳。没有比满目砂砾、烂泥的不毛之地更加凄凉的景象了。我的想象不会让如此美好的土地长久渺无人烟。我按自己的意愿在那儿立即安排了居民,我把舆论、偏见和所有虚假的感情远远驱走,使那些配享受如此佳境的人迁进这大自然的乐园。我将把他们组成一个亲切的社会,而我相信自己并非其中不相称的成员。我按照自己的喜好建造一个黄金的世纪,并用那些我经历过的给我留下甜美记忆的情景和我的心灵还在憧憬的情境充实这美好的生活,当我凝视田野、果园、树林和那众多的人群时,我总是这样寻思,植物界真是大自然向人类和动物提供食品的仓库啊。我多么神往人类真正的快乐,如此甜美、如此纯洁、但如今已经逃离人类的快乐。甚至每当念及此,我的眼泪就夺眶而出!啊!这个时刻,如果有关巴黎、我的世纪、我这个作家的卑微的虚荣心的念头来扰乱我的遐想,我就怀着无比的轻蔑立即将它们赶走,使我能够专心陶醉于这些充溢我心灵的美妙的感情!然而,在遐想中,我承认,我幻想的虚无有时会突然使我的心灵感到痛苦。甚至即使我所有的梦想变成现实,我也不会感到满足:我还会有新的梦想、新的期望、新的憧憬。我觉得我身上有一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填满的无法解释的空虚,有一种虽然我无法阐明、但我感到需要的对某种其他快乐的向往。然而,先生,甚至这种向往也是一种快乐,因为我从而充满一种强烈的感情和一种迷人的感伤——而这都是我不愿意舍弃的东西。
自然界从不撒谎,它不言不语却专门服从人类的权威。我立即将我的思想从低处升高,转向自然界所有的生命,转向事物普遍的体系,转向主宰一切的不可思议的上帝。此刻我的心灵迷失在大千世界里,我停止思维,我停止冥想,我停止哲学的推理;我怀着快感,感到肩负着宇宙的重压,我陶醉于这些伟大观念的混杂,我喜欢任由我的想象在空间驰骋;我禁锢在生命的疆界内的心灵感到这儿过份狭窄,我在天地间感到窒息,我希望投身到一个无限的世界中去。我相信,如果我能够洞悉大自然所有的奥秘,我也许不会体会这种令人惊异的心醉神迷,而处在一种没有那么甜美的状态里;我的心灵所沉缅的这种出神入化的佳境使我在亢奋激动中有时高声呼唤:“啊,伟大的上帝呀!啊,伟大的上帝呀!”但除此之外,我不能讲出也不能思考任何别的东西。
论境界
我学会了毫无怨言地面对现实,力图一如既往地热爱那万千的事物,而当它们相继把我抛弃,直到我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举目无亲时,我最后又恢复了自身的平衡。因为,既然我不再依恋任何别的东西,我就依靠我自己。在这饱经风霜的漫长一生中,我曾注意到,享受到最甘美、最强烈的乐趣的时期并不是回忆起来最能吸引我、最能感动我的时期。这种狂热和激情的短暂时刻,不管它是如何强烈,也正因为是如此强烈,只能是生命的长河中稀疏散布的几个点。这样的时刻是如此罕见、如此短促,以致无法构成一种境界;而我的心所怀念的幸福并不是一些转瞬即逝的片刻,而是一种单纯而恒久的境界,它本身并没有什么强烈刺激的东西,但它持续越久,魅力越增,终于导人于至高无上的幸福之境。
人间的一切都处在不断的流动之中。我只有忘掉自己时才能更趣味无穷地进行默思和遐想,并感到那一阵阵莫可名状的欣悦和陶醉,可以说,融化到了万物的体系之中,与整个大自然浑然一体了。没有一样东西保持恒久的、确定的形式,而我们的感受既跟外界事物相关,必然也随之流动变化。我们的感受不是走在我们前面,就是落在我们后面,它或是回顾已不复存在的过去,或是瞻望常盼而不来的未来:在我们的感受之中丝毫不存在我们的心可以寄托的牢固的东西。因此,人间只有易逝的乐趣,至于持久的幸福,我怀疑这世上是否曾存在过。在我们最强烈的欢乐之中,难得有这样的时刻,我们的心可以真正对我们说:“我愿这时刻永远延续下去。”当我们的心忐忑不安、空虚无依、时而患得、时而患失时,这样一种游移不定的心境,怎能叫做幸福?
假如有这样一种境界,心灵无需瞻前顾后,就能找到它可以寄托,可以凝聚它全部力量的牢固的基础;时间对它来说已不起作用,现在这一时刻可以永远持续下去,既不显示出它的绵延,又不留下任何更替的痕迹;心中既无匮乏之感也无享受之感,既不觉苦也不觉乐,既无所求也无所惧,而只感到自己的存在,同时单凭这个感觉就足以充实我们的心灵;只要这种境界持续下去,处于这种境界的人就可以自称为幸福。
抛弃上帝
我孤零零一个人,卧病床榻,很可能因贫困、饥饿和寒冷在病榻上一命呜呼,而且没有一个人会对此感到哀伤,但是,倘若我自己对此也不感到哀伤,倘若我也和别人一样对自己的命运(不管是哪一种命运)无动于衷,一生了却了又有什么要紧呢?当你学会了同样无动于衷地去看待生与死、疾病与健康、富贵与贫穷、荣誉与诽谤,这一切的确也就没有什么了。一种在心灵中不会留下空虚之感的充分的、完全的、圆满的幸福。这就是我在圣皮埃尔岛上,或是躺在随波漂流的船上,或是坐在波涛汹涌的比埃纳湖畔,或者站在流水潺潺的溪流边独自遐想时所常处的境界。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我们是从哪里得到乐趣的呢?不是从任何身外之物,而仅仅是从我们自己,仅仅是从我们自身的存在获得的;只要这种境界持续下去,我们就和上帝一样能以自足。排除了任何其他感受的自身存在的感觉,它本身就是一种弥足珍贵的满足与安宁的感觉,只要有了这种感觉,任何人如果还能摆脱不断来分我们的心、扰乱我们温馨之感的尘世的肉欲,那就更能感到生活的可贵和甜蜜了。但大多数人为连续不断的激情所扰,很少能经历这种境界,同时由于仅仅在难得的片刻之间不完全地贪图了这种境界,对它也只留下一种模糊不清的概念,难以感到它的魅力。在当前这样的秩序下,对社会生活日益增长的需求要求他们去履行社会职责,如果他们全部去渴求那种醇美的心醉神迷的境界,而对社会生活产生厌倦,这甚至还不是件好事,但是一个被排除于人类社会之外的不幸者,他在人间已不可能再对别人或自己作出什么有益之事,那就可在这种境界中去觅得对失去的人间幸福的补偿,而这是命运和任何人都无法夺走的。
不错,这种补偿并不是所有的人,也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感受的。要做到这一点,心必须静,没有任何激情来扰乱它的安宁,必须有感受者的心情和周围事物的相互烘托。既不是绝对的平静,也不能有过分的激动,而是一种均匀的、温和的、既没有冲动也没有间歇的运动。没有运动。生命就陷于麻木状态。运动如果不均匀或过分强烈,它就会激起我们的狂热。
享受和平
在我住过的地方当中(有几处是很迷人的),一个平原,不管那儿多么美丽,在我看来绝不是美丽的地方,我所需要的是激流、屿岩、苍翠的松杉、幽暗的树林、高山、崎岖的山路以及在我两侧使我感到胆战心惊的深谷。只有比埃纳湖中的圣皮埃尔岛才使我感到真正的幸福,使我如此亲切地怀念。这个小岛,讷沙泰尔人称之为土块岛,即使在瑞士也很不知名。据我所知,没有哪个旅行家曾提起过它。然而它却非常宜人,对一个想把自己禁锢起来的人来说,位置真是出奇地适宜;尽管我是世上惟一命定要把自己禁锢起来的一个人,我却并不认为这种爱好只有我一个人才有——不过我迄今还没有在任何他人身上发现这一如此合乎自然的爱好。众多的植物就宛如在苍穹的繁星,普普涯涯地撒在了大地上,就是为了吸引人类、为了寻找乐趣和出于好奇去研究大自然。
比埃纳湖边的岩石和树林离水更近,也显然比日内瓦湖荒野些、浪漫色彩也浓些,但和它一样的秀丽。这里的田地和葡萄园没有那么多,城市和房屋也少些,但更多的是大自然中青翠的树木、草地和浓荫覆盖的幽静的所在,相互衬托着的景色比比皆是,起伏不平的地势也颇为常见。湖滨没有可通车辆的大道,游客也就不常光临,对喜欢悠然自得地陶醉于大自然的美景之中,喜欢在除了莺啼鸟啭、顺山而下的急流轰鸣之外别无声息的环境中进行沉思默想的孤独者来说,我觉得,在树林的绿荫下,我是个被遗忘的、自由而恬静的人,就好像我再也没有仇敌了;仿佛森林的枝叶会为我挡住他们的中伤,好像枝叶会把他们从我的记忆里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