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表黑水大酋倪属利稽与渤海“虎靖王”齐穆仲容率部押运上呈天朝的贡物出使范阳,眼见一路安靖即至升平楼下,却不想正应了那句俗话——“三叩九拜,只差一哆嗦”,竟被鸿名院几个弟子打街骂巷混搅一通,直如变戏法般,在他二人眼皮子底下生生赚了一抬礼箱去。
原来这靺鞨本有粟末、白山、黑水、伯咄、安车骨、拂涅、号室七部,散居之地西临室韦,东至大海,南抵长白,北达黑水之口。七部之中以粟末、黑水两支最盛,余者已趋式微。武宗圣历元年,粟末酋头赤乞仲哈于龙泉自立为王,国号为“震”。及至开隆五年,英宗下旨册赤乞仲哈为渤海郡王,以其所辖之地为忽汗州,加授忽汗州都督,从此废“震”号改称“渤海”。
而那黑水一部崛起漠北却是英宗年间事,大酋头图纷莫罗于乾和十六年入朝称臣,受命为勃利州刺史。至显德元年,图纷莫罗病殁,传位于侄子倪属利稽。
当今的渤海王突地难盂乃是赤乞仲哈之子,早有一统七部之心,无奈慑于武安侯之威,空有一腔抱负未得施展。及至倪属利稽扬威漠北,并兼黑水一十六部,突地难盂便渐生与其结盟之意——七部之中,粟末在南,黑水居北,倘使两强联手,中间诸部自是望风景从。古来缔盟多约婚姻,渤海王便有意将倪属利稽招为快婿,那倪属利稽亦是野心勃勃之辈,自是欣然允从。
虽是如此计议,怎奈未获武安侯首肯,两部却断不敢稍有妄动。犹幸英宗驾崩,显德新继,鲜于停全力经略三镇,不欲用兵关外。突地难盂便趁此时机,想出一条计策。
书中暗表:那礼箱中所载乃是武安侯志在必得的一件“宝物”。突地难盂不知从何处获得秘讯,知悉了“宝物”所在,便由倪属利稽、齐穆仲容二人尽起手下精锐,一番苦战,抢先降服了这件“异宝”。遂居为奇货,冀图以此博取武安侯欢心,换得鲜于停应允两部之盟。如此方有倪、齐二人护宝来朝之事。
靺鞨人亦深知如此“献宝”颇有要挟之意——武安侯一世枭雄,焉肯轻易受制于人?故此倪、齐二人一路上当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深恐为人所乘,失了这百十条人命换来的宝贝,哪成想“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一时两人心中实有说不出的窝囊丧气!
且说倪属利稽到底是雄踞一方的大酋头,胸襟非比寻常,兀自冷笑一声,道:“罢,罢!到底棋差一着,料不到西人秘术竟有这等鬼神莫测的玄机!”又近前向齐穆仲容道:“咱们终还是低估了那人的手段。王爷明鉴,我等身处险地,今日又失了唯可仰仗之物,秋会上断不可再提及联姻之事,否则徒自取辱。唯有偃旗息鼓,暂且隐忍,徐图后计罢了。”
那虎靖王纵横半生,勇武盖世,今日折在几个小辈手里,早已气得七窍生烟,无奈事不可为,只好提右拳在左掌心里狠命一捶,跌足一声长叹,当下悻悻然转身,领头直趋升平楼内。
倪属利稽率众亲兵正待围随,却忽听身后有人娇声叱道:“且慢!”转身看去,但见后队中那乘翠盖珠缨八宝辇陡然一坠,一道人影自辇中破顶而出,直直腾起两丈有余,半空里一时锦衣飘艳,绣带扬馨,宛似嫦娥飞举一般——定睛看去,竟是个盛装的美貌少女!这女娃端的好身法,眼看余势将竭,忽而长袖轻挥,只在左近旗杆上一卷,便已借力向对街檐宇处翔然掠去。
方在檐头站定,少女忽扬纤手,竟将通身粲烂锦绮,连带那镂金刻缯、加珠饰翠的五彩华胜①三两把兜头扯去,随手掼在地上,登即现出里头一袭天青石蓝色的紧身褶袴②来。此时长街上尚有炮竹余响,硝尘未散,围观百姓惊魂甫定,多不知适才大乱时靺鞨队中已有极大变故。忽又见个姝丽女郎俏生生立在楼头,旁若无人般解带宽衣,登时一片大哗,更有些个登徒浪子鼓掌喝起彩来!
却见那女郎夷然自若,浑如不觉,只拿眼冷冷横着下头一脸苦笑的倪属利稽——女郎非是旁人,除那生性倔强的红罗公主却也再无别个。这红罗原是个第一等牛心左性儿的女娃儿,犹喜自做主张,凡事自把自为,旁人万万作不得她一分一毫的主!自渤海王与她定下这门亲事,她是一百个不服,一千个不忿,倪属利稽以前纵有三分好处,此时也全然入不得眼了。她自小游学范阳,“天高皇帝远”,父王也奈何她不得,一时入了鸿名院,结交些江湖儿女,却只有更加胆大妄为。
此番红罗私作主张,联结了燕玉京、程烟树、展晴川、文清音等人,就是存心搅局,拆倪属利稽的冷台。只不承望燕、展、程三人竟使手段一并劫了礼箱去,她虽不知此物如何关系重大,却也隐隐觉出不妥。毕竟心中有愧,红罗公主本是攒了一腔狠词硬话,一时倒不知如何开口。
倪属利稽近前一步,遥遥拱手道:“世妹想是受惊了?怎地不随王爷同赴秋会?”红罗见倪属利稽和颜悦色,竟无半分着恼,更加不知所措,犹自强撑怒容,冷然奚落道:“上门赴宴却连贺敬都丢了,酋领大人难不成是打秋风来的?”倪属利稽泰然笑道:“公主说笑了!利稽既已亲来,礼慕上朝之心已然昭昭。些许薄礼,只属末节,想必武安侯亦不放在眼里。况且此乃清平之地,法度之邦,不愁无人为利稽作主。”言罢向闵岚道:“闵大人——”那“提鞋刺史”闵岚在一旁早看呆了眼,却无半分主意,听见唤他,竟自一怔,只听倪属利稽道:“大人方才俱已亲见,些些几个小贼,以大人之贤能,定当手到擒来,利稽只管静候佳音了!”
闵岚窘得满头热汗,无奈职责所在,不容推脱,一阵唯唯诺诺,转头使人飞报武安侯不提。红罗本不是个诡谲擅辩的,揶揄不成,一时没了说辞,情急下竟道:“你若绝了娶我之念,便从此撂开手,再不与你计较!”倪属利稽闻言洒然一笑,道:“事已至此,利籍怎敢厚颜相强,恭贺世妹终遂了心意。”言罢抱拳转身,大步进楼去了。
这倪属利稽神闲气定,对答得体,言语间不留半分破绽,红罗公主拳拳打在空处,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直如两人比武,一方拳脚犀利,步步进逼,另一方却是连连退让,最后竟自举手认输,那一个即便胜了也是无趣——更何况纵然狡计得逞,终究也是牵连了自家叔父在内,只觉更加无味,一腔无名正自无处发泄,忽见对面升平楼上一众长白弟子正瞧得意兴盈盈——她虽不识楚、赫等人,却与郁如练有过数面之缘。红罗不见犹可,一见之下,登时将方才未竟之意移到长白众弟子身上,冷哼一声,心中暗道:既在此处碰上,倒省了修书搦战的工夫!
念及于此,红罗公主探手在头上一抹,怀中一掠,已取了两件物事出来,遥遥喝道:“长白弟子接了!”话音未落,抖手打将出去。这边厢楚凤歌等人听得“笃笃”两声,来物便已钉在身前乌木窗棂上。只见那名动范阳的伏虎郡主英姿飒飒立在檐上,忽如男儿般拱手作礼,傲然朗声道:“相请不如偶遇,择日不如撞日,鸿名西苑盈虚馆,小妹焚香烹茶以待诸位师兄师姊!”言罢飘身而起,穿房越脊,径自去了。
众人瞧那来物,却是一支牙簪并一把角梳,曼筠、如练等人不解其意,七嘴八舌追问起来,只听楚凤歌笑道:“簪者,‘战’也;梳者,‘书’也。一簪一梳,乃是取其谐音,通‘战书’之意。这本是范阳城里纨绔子弟别出心裁的挑战法儿,不想今日被她因势乘便借来用了。”顾锦云皱眉接道:“这般手法却也只合该女儿家用,若是男子怎好又是簪子又是梳的!”众人都是一笑。
正宗众弟子早有心与鸿名院一较雄长,既接了“战书”,更无半句别话,当下一拥下楼,各登坐骑,径奔西郊鸿名院而去。出了安化门,官道上艳阳高照,两旁山峦起伏,峭拔秀丽,正当秋色宜人之时,众人策马缓行,不多时已见半山处一座牌楼,上书“鸿名院”三个朱笔大字,后面隐见一痕白石小径没在青树翠蔓之中。
楚凤歌扬鞭一指道:“过了那牌楼,沿小路下去,山凹里便是远近驰名的西山胜地荇蕖池,自池上雾杳亭以东,便尽是鸿名院地界。”原来一干人中,除了楚、赫、练、绣四人,余者都不曾来此见识过,曼筠奇道:“只当鸿名院必是殿宇森森,鳞次栉比的,怎想竟是这样一个大湖?”顾锦云笑道:“又不是开店,要许多楼宇作甚?在这潋滟水光、空蒙山色之中习武修身岂不更妙?”赫连虓道:“宅院也是尽有,只是此处看不见罢了。”
众人说说笑笑,循小径逶迤行来。适值中秋佳期,鸿名院例有五日假限,寻常弟子多已返家与父母妻儿共叙天伦,客籍不能归者亦纷纷三五相携,往范阳城中聚饮游合去也。故此楚、赫等人一路上不曾见得半个鸿名弟子,倒也落得怡然自在。
及至池畔,众弟子在岸边系了马匹,见苇荡中自有几处舟楫,却无船人。几个年岁小的雀跃一声,当先跳将下去,十数人分乘三条小舟,竹篙轻点,片刻已在池心。众人正自醉心旖ni秋色,却遥遥见那雾杳亭九曲回廊上行来三人,相隔甚远,认不得面貌,依稀是一老一少两个头顶毡帽、作武人打扮的,身旁尚伴着个裹软脚袱头③、着白襕袍的昂藏男子。
众人只觉那白袍客好生面善,忙摧舟急赶一阵,待得近些,曼筠先就娇声呼道:“大师兄!”白袍男子闻声眺望,也是一愣,方自招手朗声道:“众位师弟师妹来得正好,快来见过塞漠帮蒙老帮主!”
原来这白袍客正是郁空云座下首徒、身领鸿名院三堂教习的顾锦城。一旁戴浑脱毡帽的瘦长老者却是塞漠帮帮主蒙缙——这塞漠帮踞于榆林,乃是以贩畜为业的大帮会——众人正待移船就岸,哪成想顾锦城不等小艇靠岸,又指蒙缙身后的青年道:“这一位乃是蒙帮主嫡传高足叱伏列隆兄——凤歌、虓儿、锦云,怎地还不与蒙帮主见礼?”
此语一出,长白弟子齐齐一怔,均暗想哪有在舟中隔远施礼的规矩?怎奈大师兄发话,只得纷纷立在船上向蒙缙叉手作礼,又与叱伏列隆遥相拱手唱喏。
楚凤歌一壁施礼,一壁偷眼打量,却见那塞漠帮帮主举止好生古怪——蒙缙乍见众人便是一惊,不等说话老脸已是涨得红中透紫,额上竟自渗出汗来,他那徒弟虽好些,脸上却也带了一层愧赧之色。楚凤歌等人正纳罕时,蒙缙早已回身向顾锦城拜别,匆匆一揖,扯着徒弟跃上小艇,逃命般去了。
待蒙缙师徒去得远了,如练先就憋不住噗哧一笑,道:“这老儿恁地趣致!技不如人而已,何至于竟窘成这样!”见众人不甚了了,又道:“这姓蒙的必是大师兄新收录在籍的手下败将!——你们不知,打从入了八月,鸿名院中便不曾消停过,寻上门撩虎须的险些排了队,每日间少则三五个,多则十数个,还都不喜开门见山,必先转弯抹角拉扯些睚眦之隙、积年旧怨,然后方着落在比武较量上。你们也知院中的教授都是客卿,一概不搀和这些事的,便只有大师兄亲自出手打发。纵胜的轻巧,也架不住操劳呢!”
众人听她说得有趣,都不免失笑,郁如练上前攀着顾锦城一条胳膊,撒娇道:“大师兄,这姓蒙的老头儿可还有些斤两?”顾锦城点头赞道:“一帮之主,到底非同凡响,我也只是侥幸骗得一招半式罢了!”旋又苦笑叹道:“蒙帮主如此一个红脸儿汉子,成名以来鲜尝一败,偏生是这等尴尬时候撞上你们一帮子后辈。我恐他面子上搁不住,甚或误会咱们约集于此存心羞臊他,故而催你们赶紧见礼,好让他速速去了。”
听说如此,便有一个长白弟子道:“姓蒙的不自量力,没来由惹上咱们,落得搬砖磕了自家脚,大师兄对他不加半句冷语也就罢了,又何苦这般体惜入微的?”顾锦城正色道:“话却不是这么说。有道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林中人争强好胜,相与切磋,本算不得什么。咱们此番‘檀山大比’既是广邀天下同道,便怨不得有人不服气,更加不怕人家指名邀斗。只是有一样,比试较量时倘或胜得别人一筹两筹,亦断断不可恃艺而骄——自己落了下乘事小,却徒令旁人小觑了长白,笑咱们浅薄无状,得志猖狂。更何况大凡恃着本身艺业上门搦战的,都是光明磊落的血性汉子,咱们正该敬重!行走江湖首重人品,武功如何尚在其次,蒙帮主为人耿直,素有侠名,今次前来却也并非妄逞意气,乃是为了查证友人一门四兄弟的下落——”
说到此处,顾锦城话头一转,失笑道:“罢,罢,想是我平日里训诫院中弟子惯了,怎地当着你们也连篇大套起来?还不知你们做什么来了,似这般空巢而出,只怕再没有什么好事。”楚凤歌笑道:“正如大师兄方才所讲,乃是赴鸿名弟子之约,‘相与切磋’来了!”顾锦城笑道:“我料着也再没有旁的,既如此想来那边也是严阵以待——你们可仔细些,明日就是檀山大比,切不可因小失大!”又摇头苦笑道:“这可当真是‘走煞金刚坐煞佛’,我一早起来就与人比武,直打个昏天黑地,这会儿又须即刻代师父赴那劳什子秋会去,你们倒好,只管闲的发慌,四处撩惹是非。”
众弟子都笑说道:“自是大师兄能者多劳,我们想代亦代不了的!”顾锦城又叮嘱几句,方自匆匆掉头去了。楚、赫二人率着一众师弟师妹穿过池畔游廊,循羊肠小径仍旧往山坳内走,不多时却见半高不低一带翠嶂横亘于前,断了平地去路,所幸早有前人盘山凿砌了阶除,众人方要拾级而上,却忽听那半山腰上幽幽咽咽飘下一缕笛声,音调清切,低回宛转,当真是如怨如慕,似泣似诉,只一忽儿,就把几个长白弟子听住了,定心差的不免眼饧神迟,几欲痴倒。
正当此时,却听楚凤歌一阵长笑,气自丹田而起,响遏行云,登时将笛音压服过去,那吹笛的倒也爽快,并不纠缠,笛声倏然而止。楚凤歌仰头向半山腰笑道:“这般良辰美景,兄台却如何发此悲音?未免有些煞风景罢!”长白众弟子醒过神来,也便仰面望去,却见半山处小巧玲珑一座暖亭,四面皆有雕镂槅子,上头糊纸,想是里面有人,在外却是看不见的。
果然暖亭中有人道:“小弟在此弄笛自娱,一时忘情,竟不知贵客已至。”语犹未完,“吱嘎”一声,隔扇自内打开,现出一个长身玉立的翩翩公子,遥向众人拱手笑道:“在下程烟树,适才多有得罪,实出无心,还乞各位师兄师姊多多海涵!”
楚凤歌细眼打量,看此人身形气度,果是方才升平楼下那个黄脸卖马汉子,却不想生得这般儒雅俊秀,不禁暗叹易容之术巧夺天工。又听那程烟树道:“小弟在此已恭候了个把时辰,总算等到列位,这便下山相迎。”说罢一个跟头翻出暖亭,也不走那石阶,竟是压低身形,顺着山势直冲而下,不时腾身跃起,闪避枯藤乱石,几个起落,便已到了众人近前,于十步开外刹住冲势,方自振衣踱来,一壁仍然拱手作礼。
长白弟子也是纷纷还礼,楚凤歌当先自报家门,再将余人与程烟树一一引见。众人见那程烟树腰插银笛,衣饰鲜明,生得面如美玉,目若明星,风liu潇洒处直似个世家子弟,且又为人谦和,温文尔雅,不由都将敌忾之意稍去了几分。
厮见已毕,楚凤歌开门见山道:“程兄既在此相迎,想必早已得了讯息,若是有些主意,不妨划下道来,大家参详参详。”程烟树笑道:“楚兄果是精明人!如此我也便直言无忌了。正宗与鸿名院两派弟子虽源出一门,究竟师承不同,既是交恶已久,终不免要分个高下。难得今日两方人马到的齐全,又无师长拘着,若依我们的意思,索性放手大比一场,不论结果,败的一方须当俯首称臣,日后亦不可纠缠不休——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长白众弟子自是为楚凤歌、赫连虓马首是瞻,见他二人换个眼色,楚凤歌便道:“程兄说的极是,只是如何比法,还请赐示。”程烟树笑道:“五阵定输赢,如何?”见楚、赫二人未置可否,又道:“自此处盘山而上,一路上恰有五处名胜,或亭或台,或楼或阁,每一处刻下都已有人镇守,各位便由我伴着从这里上去,至一处,比一阵,倘到了山顶‘千岩楼’时,众位已掠得三筹,鸿名弟子便从此甘拜下风矣!”
赫连虓沉声道:“五局三胜也还罢了,只是每一阵如何比试,却由哪一方作主?”程烟树笑道:“赫连兄正问在关节上!乃是双方每家一阵,轮流主持,却须自我方始——”
语犹未完,曼筠已截入道:“想得倒美!如此岂不是你们多占了一阵?”程烟树陪笑道:“确是我们占了些便宜,只是有得必有失——各位明鉴,我方早已分派了人手在山上各处,每阵一人,这五处名胜间隔得甚远,相互不能守望,如此即是已定死了落场的序次,万难更改,贵方却尽可以见过对手后从容定计,斟酌由哪一位下场比试。只此一样,想必足以两相抵过了。”
楚凤歌暗自思量,自为己方并不吃亏,又见赫连虓微微点头,便道:“难为程兄筹设得这般周全!我们再无异议,就依方才所言!”当下两人击掌为誓。楚凤歌便道:“既如此,想来便是程兄挂帅这头一阵了?”
程烟树见长白众人目光灼灼,不由苦笑道:“楚兄误会了!在下虽技痒得紧,怎奈方才当街一战受了些内伤——想必诸位在升平楼上也都见了——烟树实不敢将千钧重任委于此身,上面自然另有人恭候。各位便请随我上去。”当下头前带路,引着众人拾级而上。
不多时,见那暖亭已在眼前,众人只觉一股异香扑鼻,却不似寻常花草香气,正纳罕时,已听程烟树道:“此处名曰‘芸辉亭’,所谓‘芸’者,乃是香草之名,产自西域,其香洁白如玉,入土不朽,此亭以檀木为栋梁,舂芸香为粉屑,和泥涂于壁上,故而香气方得这般馨烈。倘是腊月里,在这暖亭当中生起火盆,四壁经热气一炙,更是满室芬芳馥郁,醉人心脾。”
众人挂着比武之事,虽是羡慕这等异香,却也无心听程烟树细说。向亭内一望,但见隔扇四敞大开,里面倚阑干坐着一个女郎——正是红罗公主。
那红罗仍旧一身利落打扮,怀中兀自多了一个红彤彤、毛茸茸的幼小活物,那爱物儿便只有猫儿般大小,缩成一球蜷在红罗肘弯里,直似个火团儿一般,煞是惹人怜爱,只是不见正脸儿,却不知到底是个什么。
众人正自揣测,那“火团儿”却闻人声别过头来,长白弟子不见犹可,一见之下齐齐骇了一跳,俱各瞠目结舌,却听那“伏虎郡主”娇声笑道:“众位莫怕,我这宝贝儿学名唤作‘赤胎火猊’,乃是西域异种,虽生相威武,却着实秉性温良,与那一般吃人的狮子断乎不同的!”
德公瓦兰回忆录之十三——映月峡的秘密
比起昨夜见过的捷艮达圣女,蛇妖公主的容貌并不能用完美来形容——这绝非说她不漂亮,我的意思是,她所展现的是某种别具一格的魅力。
稍嫌窄长的脸颊、高挺微翘的鼻子、格外丰隆的颧骨、长得离谱的睫毛、漆黑闪亮的瞳仁,斜飞入鬓的娥眉,这些充满个性的部分糅合在一起,构成了乌玛极富雕塑美的轮廓,而健康的淡金肤色恰恰中和了其中某些过于强烈的东西,让容貌本身更加契合一个公主娴雅的气质。
那幅轻盈绮丽的东方织物被她巧妙地裹在身上,披披搭搭,层层叠叠,多余的部分从左侧的肩头垂下,在腰身处打了一个精巧雅致的结,仿佛这些绸缎原本就是一件为她度身剪裁的别致礼服。深栗色的长发高高束起,更加突出了她修长的颈部;弧线优美的下颌永远向上抬起,那双还未褪去少女梦幻色彩的眸子里不时闪动着高傲的光辉。
这是一位真正的公主。
“……出使特阿明特时,我们遭到一支神秘部队的偷袭,族人大多战死,我则被敌人的魔法师俘虏随后押往北方。在特玛不鲁尔沼泽,我第一次设法逃跑,可惜没有成功;快到达依拉文森山时我再次出逃,结果却被那里的豺狼人出卖给搜捕队;第三次逃跑是在抵达中土以后,不巧又正碰上我开始新一轮蜕皮。”说到这里,乌玛拧起眉头,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那些追捕我的中土人没有付出足够多的代价就完成了任务,我被他们关在这个可恶的箱子里,直到最后被你救出来。呃,基本上,我的故事就是这样。”
蛇妖公主在收讲述自己过去一年多经历的结尾这样总结道。整个过程中,她不停地绕着那个曾经囚禁了她很长一段时间的木箱转着圈子,不时用尾巴在上面抽来甩去,当我意识到这只是一般年轻女孩借以放松自己的小动作时(就像人类少女喜欢把弄自己的发稍或者衣襟),那个引发阿绍文万千感慨的“魔法奇迹”早已是千疮百孔,惨不忍睹。
“啪喳!”
乌玛有力的尾巴把一大块箱子内壁上的物质卷下来,在地上摔个粉碎,再把尾尖压上去慢慢地碾——她似乎特别喜欢看到这些光洁坚硬的碎片在她的力量和耐心下变成细细的白色粉末。空气中充满了浓烈的魔素气味,印证了魔导师关于这种物质能储存大量魔力的推断。
“瓦兰,或许你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嗯?”
过去一个安沃的交谈中,她很快记住了我的名字,而我却没有相同的荣幸,因为蛇妖语言的音高远远超出大多数生物耳朵捕捉声音的极限;尽管她不顾矜持地把一位公主的芳名反复说了六遍,我还是只能看到她“无声地”扇动着的樱唇。最后,我只好按惯例称她为“乌玛”——在瑟兰语中的意思是“蛇妖的王储”。
“那是‘瓷’,中土人最伟大的发明之一,采用某种纯净的粘土一次灼烧而成。你看,这种质料既光洁又美丽,敲上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比阿洛维恩的任何一种陶都更致密,也更坚硬。”
我很自然地将阿绍文的知识据为己有,而不必担心被人跳出来揭穿。
“看得出你积累了远超出自己年龄的见识。”乌玛的眼神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赞赏和钦佩,这让我唯有把羞愧埋藏在那个只有阿绍文才能窥探到的地方。
事实上,向对方奉上赞美的人应该是我。因为蛇妖语言的特殊性,我们能够毫无障碍地交流完全要归功于乌玛受过的良好教育。她懂得阿洛维恩大陆上五大种族的语言,并且至少精通其中的两种。这让我不得不重新认识蛇妖一族——或许不该因为一个民族崇尚力量而否认他们拥有同等水平的智慧。
“那么,你真的不知道那些如此对待你的人是谁?”
“是的,我想我不知道。你我遭遇相似,但显然面对的却是不同的敌人。”先前的交谈中,乌玛已经了解了我的经历,她微微皱了皱小巧的鼻翼,继续说道,“在特阿明特袭击我们的是一支成分复杂的部队,有暗夜精灵、灰矮人、浑身嵌满沙蜥鳞片的索纳瓦人——反正多数是大陆上不受欢迎的种族。最古怪的是,他们的指挥官竟然是个身着全身铠甲的高大骑士,我看不到他的脸,但从体形和力量上判断,那几乎不可能是个人类。瓦兰,你知道还有其他什么种族愿意穿着那么笨重的盔甲作战么?”
我只能摇头,因为手臂里的藤蔓没有提供答案。
“事情不简单啊!”一直充当旁听者的魔导师自顾自地沉吟道,“简直不可思议!难道还存在着另外一个西方势力与中土人的联盟?”
我并没有把阿绍文化作灵体进入我体内的事情告诉乌玛,当然也省略了魔导师和我的协议以及我们要达成的目标。一方面这些事情并不那么容易解释,另一方面我不能肯定乌玛会赞成我们的想法。
“再有两个安沃就到午夜了!”
年轻的公主向着篝火凑近了一点儿,用两只“强臂”支起可爱的下颌;一对“畸臂”在背后抱起肩膀,显示出她多少有些不适应中土北方秋夜的清冷,下面“翼臂”上的两只手却在把玩着一把战刀——那是她摆脱禁锢后唯一向我要求的东西,理由是“蛇妖至少应该拥有一件武器”。
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上面提到的几个名词。要知道,金蛇妖区别于她的臣民不仅仅因为肤色和力量上的差异,两者在外形上也颇有不同。一般的六臂蛇妖只有一对肩膀,六只手臂分成三对由上而下排在身体两侧,只有最上面一对手臂带有肩膀,另外四只则是直接从两肋上延伸出来,它们全部弯向前方,从功用上说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而金蛇妖有两对肩膀,因此也被称作“四肩蛇妖”或者“裂肩蛇妖”——好像一个人每侧的肩膀都裂成了两个。这些肩膀上连着四只高度相同的手臂,前面一对肘部弯向身前,叫作“强臂”--看上去就和人类的手臂一样;后面的一对则成镜面对称地弯向身后,称之为“畸臂”;第三对手臂没有肩膀,长在两对腋窝下方大约六分之一格里处的肋骨上,称作“翼臂”。这种成倒三角形排在体侧的手臂据说是“天生为了战斗”的安排。当时我还没见过金蛇妖战斗的场面,但有一点毫无疑问,这样身体结构上的优势能让乌玛同时应付来自周围任何方向的攻击,当然,也能随时攻击任何一个方向--尤其是背后。
(如果这些描述仍旧不足以让你在脑海中勾勒出乌玛的形象,那我只有给出一个与之近似,你们也相对熟悉的例子。
在中土传说中,有一个闯下大祸,不得以自杀赎罪的少年。为了伤害他正直的父亲,这个孩子在父母面前冷酷地肢解了自己。幸运的是,他的师父凭借强大的法力,以一种水生植物作材料为他重造肉体,使少年得以复活,也让他从此获得了更加可怕的力量。
这个名叫“哪吒”的孩子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可以通过变身使自己在一定的时间内发挥出几倍于平常水准的战斗力,同时充分地运用多种魔法武器进行攻击——你们把这种本领称之为“三头六臂”。金蛇妖的外形大体与之类似,区别只在于手臂排列的方式——当然,蛇妖只有一个头颅,而且必须一生都保持这个样子。)
“午夜?”我重复着乌玛的话,意识到她好像在等待什么。
“事实上,我曾经到过这里。两个月前,我就是从这里逃走的。”公主殿下抬起一只手臂指向溪谷深处,有点儿漫不经心地答道,“我记得这里,那些抓住我的人就住在那边不远处一个水潭下面。”
我有点儿糊涂了。一天前,为了躲避追捕,我曾深入到这个幽暗的溪谷腹地,就藏身在附近峭壁上的一个岩洞中。可现在看来,乌玛似乎更加了解这里。
“听,峡谷深处的潭水开始异常地流动了!”乌玛忽地直起身体,瞪大眼睛,屏住呼吸,显然正在凝神倾听某种我完全察觉不到的声音。
“可是——”
“不必大惊小怪,这就是蛇妖!据说她们每一寸皮肤都能用来感知空气和地面细微的振动。”魔导师抢先打断我,不失时机地为我省略掉一切可能在女士面前暴露出无知的对白,“很显然,她这就要去找那些绑架她的人的麻烦。刚刚逃脱就去反击敌人,可真是个好斗的女孩!”
篝火的光亮映在乌玛漆黑的瞳仁里,跳动着复仇的热切和嗜血的兴奋。就像是为了配合阿绍文的话,蛇妖公主高高地扬起下巴,深深吸了一口气。
“瓦兰,我得告诉你一些事情,”乌玛把目光投向身边的溪水,“在我们的大陆,这样的水体被称作‘恶魔的甘霖’,它们不会汇入大海,而是流向地底世界,成为滋养邪恶的源泉。”
“就在不远处的峡谷尽头,这条小溪汇聚成水潭,在它下面是一个庞大的地底迷宫——我在那儿被囚禁了整整十天。每当午夜时分,会有许多恶灵从地下浮出来,在峡谷中游荡。我猜测,他们的主人是一个强有力的死灵法师。”
然后,她美丽的眼睛飘向我。
“你知道,我是多么希望让那些胆敢冒犯西纳菲耶斯子孙的人品尝到蛇妖的怒火!”
“瓦兰,你是个很不错的法师,否则不可能破解囚禁我的强大魔法。或许,你会愿意帮助我。”她有些不安地观察我的神色,“哦,不!我是说,你唯一需要做的只是确保我在战斗时不受敌人魔法的影响,你可以尽量使自己处在安全的位置,而且我会尽最大努力保护你,甚至不惜在必要时撤退,真的,我保证!”
“走吧,瓦兰,跟她一起,去看看那里隐藏着什么。我们需要了解每一支参与这场争夺的力量。”阿绍文在催促我。
“好的,我们一起去!”当我们年轻的时候,逞英雄的话总是很容易脱口而出,而理智往往会慢上一步。
“——如果,我真能帮上忙的话!”随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什么魔法师。
当我这么说的时候,乌玛已经转身出发了,身后的河滩上留下曲折蜿蜒的痕迹。听见我的补充,她回过头,调皮地眨眨眼睛,粲烂的笑容仿佛一朵盛放的金蔷薇。
我很清楚,自己决定帮助她绝不是因为魔导师的那些废话!
——瓦兰·德拉柯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