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公瓦兰回忆录之八——我们的冒险
我抬起自己结实的右臂,仔细端详着。
浅棕色的皮肤下面,隐隐凸浮出一条条绿色的脉络。它们纵横纠结,有意无意间形成了富于美感的花纹。冷眼看去,就像是绘在手臂上图腾。
暂时还看不出这些比血管颜色略深的东西会对我构成什么威胁,但似乎也没有任何助益。
“听着,如果发现你有在我身上扩展领地的念头,我会立即砍下这条胳膊,绝不犹豫!”
大约一个安沃以前,我冒险接受了神圣魔导师的提议。就在我握住他冰冷右手的一瞬间,阿绍文即将灰飞烟灭的灵体幻化成一道白光,倏地钻进了我的体内。之后,我整条手臂的皮肤下面就布满了这些藤蔓一样的东西。
“别对新来的房客这么凶,尤其在他正准备交纳房租的时候。”阿绍文——或者是他的灵魂把那个熟悉的声音直接传进我的脑海里。
“好吧,只要这个客人没打算把房东挤出去。”我咕哝着。原来对于魔导师的敬畏之心也随着新关系的建立和我的处处防备而烟消云散了。
“其实没必要这么担心,你身上寄居的灵体又不只有我一个。”阿绍文仍然是那副慢悠悠的腔调。
“不只一个?这是什么意思?!”我的脸一定白了。
“怎么?你不知道吗?就是盘在你腿上的曼图塔啊!”
“你是说恰卡?笑话!从我的曾祖开始,恰卡就是这副样子了!”
“什么?恰卡?你叫他恰卡?”阿绍文似乎在笑,我甚至能感觉到手臂上的茎脉都在一跳一跳的。
“不是似乎,我就是在笑,而且是开怀大笑!这是我最近一百年里听过的最好笑的事情。‘恰卡’?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半人马给家里驯养的苔鼠通常取的名字吧?”阿绍文话里的笑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当然,那是我养过的第一只苔鼠,很好笑么?”
“所以你就——天哪,那可是一千年前最恐怖的暗夜精灵,‘冥王的厨师’阿坎·德·孔赛卡奥死后的灵魂啊!现在居然被冠以半人马宠物的名字!当年精灵王庭里的仲裁者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如此绝妙的惩罚。瓦兰,你可真是个天才!”
我的整条胳膊都开始颤抖,如果阿绍文还有身体,他一定已经笑得爬不起来了!
“要是你笑够了,就给我讲讲是怎么回事吧!”
“很简单,你的恰卡对于半人马来说是一件魔法武器,对于精灵来说却是受刑的坚牢。当年率领暗夜精灵起来反抗王庭压迫的孔赛卡奥兵败战死,虽然他及时将自己转变成亡灵,却仍然没有逃脱精灵王的搜捕。作为种族历史上的第一个叛乱者,他的灵魂被封闭在这些特别的藤蔓里,被罚失去自我,只能做藤蔓主人最忠实的奴仆,直至——直至远古的神迹重现人间。”
“远古的神迹?那岂不是意味着永远的囚禁?在我们半人马的婚礼上,新人的誓言里一定会说:‘就算大陆裂开,海水干涸,瑟兰与萨克汗结成了盟友,远古时的神迹重现于人间,我对你的爱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这些都被认为是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啊!”
“或许吧!其实我很欣赏自己眼下的状态,所有人都会以为我和使节团一起,永远消失在了大陆东方。要不然,总有一天,我会和可怜的孔赛卡奥遭受同样的命运。”阿绍文的声音第一次低沉下去。
“阿绍文,你不会的,你没有做过任何伤害本族利益的事情。对了,以后我可以叫你阿绍文么?虽然这对年长者不太恭敬,但毕竟我把一条胳膊都送给你了。”也许是因为血脉相连的缘故,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魔导师心中的悲哀和落寞。
“谢谢你,瓦兰。要知道,人老了就难免感慨丛生。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比孔赛卡奥更不可饶恕的背叛者。因为我不但皈依了光明之主,而且在长达数百年的时间里,一直不遗余力地为人类服务,充当他们的保护者。很多时候,我都必须因为维护瑟兰的利益而做出有损于精灵族群的事情。虽然我成功地让人类与精灵不至于成为仇敌,但两个种族间从创世之初就开始积淀的隔阂实在是太深太重了!我甚至不敢奢望有朝一日能再踏上低语之森的土地。”
在心底积郁了数百年的悲伤,一旦开了闸,不是很容易就能排遣的。我有点儿发慌了,准备立即转移话题。
“阿绍文,其实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能一下消灭掉整个‘埃兰丁堡独立军团’,你们甚至还有一百名黑袍法师助阵,为什么连……”才说了几句,我马上就后悔了。让当事者回忆起自己和同伴被杀的经过可不是劝解一个正自怜自哀的老人的好办法。
“想不到啊,瓦兰,你还是个善解人意的小伙子。我还以为以勇猛著称的德拉柯斯家族只出产鲁内迪·德拉柯斯那样粗线条的莽撞家伙呢!”
“是啊,‘夜林之虎’鲁内迪——‘统御者’库奥佩·德拉柯斯的儿子,我曾曾祖父的亲兄弟。想不到你会认识他!他的英雄事迹至今还是我家乡的孩子们睡觉前最爱听的故事!”
“当然,那还是瑟兰王与低语之森的各族领袖为了解决领土争端,第一次坐下来谈判的时候。的确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阿绍文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常之恸。“所以,瓦兰,对着我这样的老人,说话时大可不必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岁月的河水早就冲刷掉了我心底的每一个棱角,虽然有时会发些感慨,但实际上并不代表什么。老实说,‘死亡’的滋味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毕竟我有了一个新的开始,还多了个可以推心置腹的忘年之交。要知道,我可是有好多年都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了!”
“推心置腹?这可真是彻底的推心置腹,你根本就在我身体里嘛!甚至不等我开口,你就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了!”一想起这种思想被窥视的讨厌感觉,我就忍不住要抱怨几句。
“呵呵,我也是为了交流起来快一点嘛,况且也是不得已的事情……”阿绍文支吾着,因为觉察到我的怒火,他连忙抢先转移了话题。
“关于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其实完全是一个陷阱。我们之所以能顺利地抢到圣女,再从容地启动‘赛维娅的书签’,只不过因为敌人已经洞悉了我们全部的计划,并且掌握了其中最关键的一环。”
“‘顺利’?恐怕值得商榷吧。连贝鲁埃略将军都身负重伤,怎么能说是顺利?”我毫不客气地反驳道。
“我有理由相信那只是一个巧合。如果那个人不希望我们带走圣女,行动根本不会成功。我怀疑他需要的是我所掌握的古代禁咒,要借我的手把圣女体内刚刚觉醒的力量加以封印。
正因为如此,我们没碰上什么像样的抵抗,只有几个拥有华丽战斗技巧的孩子给我们制造了一点儿麻烦。至于将军的受伤,主要是我的责任,我们几乎已经用魔法制伏了所有敌人,甚至通过控制一个侍女的心智成功地骗过了最后一个抵抗者,但我怎么也想不到那群孩子中居然会有一个萨克汗人!
他的魔法抗性显然高于中土人类,所以能在一个非常不恰当的时候从失明魔法中提前恢复过来,向我们发起了致命的攻击。当时我正在施展禁咒,不能分神抵挡,是贝鲁埃略将军奋不顾身地挡在我前面,一个人承受了那个急速飞旋而来的石桌的可怕冲力。他明知会有生命危险,还是毅然冲了上来。知道吗,瓦兰,只有他那样的人才配拥有‘祝福之灵’和‘圣骑士’的称号!”
“等等,你说什么?一个萨克汗人,我想——”
“没错,你见过他,就是你在峡谷里遇见的那几个孩子,他们似乎都是圣女的朋友。”
该死!这个无耻的老头居然还偷窥我的记忆,那我岂不是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了?!
“别分心,瓦兰,听我说下去,这关系到我们共同的使命。”阿绍文显然又想蒙混过去。
“恐怕你怎么也猜不到,‘赛维娅的书签’把我们送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阿绍文叹着气说道。不过他这次的感伤明显带有博取同情的意思。
“别卖关子了!我现在不会追究你窥探别人隐私的事情。”
“说来简直可笑,我们被传送到了距离这里不到一个林顿的一座堡垒里。那儿显然是个戒备森严的军事要塞。当我变成一个灵体,孤独地离开那里的时候,还特意回头看了一眼城门上题的汉字——‘雄武城’,那就是我和独立军团一千多个战士的葬身之地啊!
当洞穿空间之门的魔光散尽之后,我猛然发现呈现在眼前的是青灰色的城砖,而不是赤黄色的土墙。那时脑子里闪过的唯一念头就是——‘赛维娅的书签’完了!
由于跃迁的距离实在太近,预先注入的大量魔力都没有被消耗,它们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猛地反噬回来,引发的爆炸造成了巨大的杀伤效果。等我看清了眼前的一切,已经有三分之一的战士永远倒下去了,最外围的法师甚至连囫囵尸首都找不到,只有七零八落的尸块烂泥一样糊在冰冷的城墙上。除了被封闭在结界中的圣女,侥幸活下来的人全都或多或少地受了伤。
这时我才能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发现所有人正身处一个铺满青石的小广场上,四面全是足有二十格里高的坚固城墙。广场的大小就像专为消灭我们而设计的,刚好能容下所有的猎物,却又让我们只能像在魔法阵中那样挤在一起,甚至调整一下队形都非常困难。那里显然是通向要塞深处的通道的一部分,因为在南北两个方向上都有高大的门楼,不过城门已经关闭,里面还落下了粗大的铁栅。
我命令还能行动的人马上搜集分散的魔媒,全部交到我手上。可这时我看见的尽是呆滞的眼睛和绝望的面孔。少数士兵甚至对我怒目相向,因为正是战士们绝对信任的魔导师把他们带到了死神的大门口。
就在这时,城垛后面伸出无数火把,映红了我们头顶四方形的天空。下一刻,城头上出现了数以百计的中土弓箭手,上弦的长箭蓄势待发,箭头上夺目的寒光甚至淹没了夜空里寥落的星辰。我只有命令战士们垂下武器,以免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全军覆没。
出乎意料的是,开口与我交涉的敌人首领是一个非常年轻的中土贵族。直到看清他的脸,我才终于能肯定是谁谋划了这一切。”
阿绍文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年轻的贵族……”我重复着他的话。
“我们都见过的,你就是从他那里得到了黄金龙牙。”
“侯爵的儿子?”我惊讶极了,“难怪,难怪他会使用魔法。我早该想到那不是一个普通的中土人。”
“那个公子哥用非常傲慢的语气历数我们的各种‘罪状’,把使节团形容成一群会使邪法的好色之徒组成的绑架团伙。看到他大义凛然的神情,我开始怀疑这个年轻人并不是猜想中对我们的世界有着深刻认识的幕后主使者,而只不过是他手中的一个棋子。他声称自己与圣女同属于中土某个战斗技艺的流派,并一再强调自己对于圣女的责任,借此为即将到来的屠杀铺垫足够的合理与正义。
我试图向他解释一切,但他只是要求我马上交出圣女,否则格杀勿论。在那种情势下,我只有任由中土人的绞车把圣女带上城头,同时尽量不断地喊话以争取更多准备魔法的时间。
就在圣女到达城头的一瞬间,没有任何警告,羽箭带着死亡的尖啸,暴雨一样覆盖了我们能看见的每一寸夜空。同时我手中重叠了七次的‘连锁闪电’猛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巨大的空虚感让我几乎栽倒在地。我知道一切都完了,只有勉强稳住身体,开始准备最后的祷词。
我还是很幸运的。在致命的羽箭穿透心脏前完成了将自己转化为死灵的准备。当我失去魂魄的身体倒向大地,我确信自己看到了摆在城楼上那个让我惊骇莫名的血红色晶体。那是排斥任何属性魔力的‘禁魔球’啊!就是它断绝了我做拼死一搏的希望。
我不知道兽人族失落已久的圣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策划这一切的人物的强大和诡异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阿绍文说完了使节团覆灭的经过,不再作声,似乎在等待我的反应。
“最后一个问题,‘赛维娅的书签’为什么会失败?难道只因为你是个不称职的魔导师?”我问道。
“就在惨案发生的现场,地中间埋着一个‘菲姆兰石笋’,那是空间瞬移魔法通常采用的定位标志。它本应该在热海我们新建的城堡里。为了保护它,我留下了五百名精锐士兵,并且用魔法把它和地下的一整块巨岩牢牢地固结在一起。但现在,这个决定生死的‘书签’也跟着我们来到了大陆最东端。这说明什么呢?我们的一切秘密仿佛都映在别人的水晶球里,这是一个早就挖好的陷阱啊!”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个操纵者简直就像转世的魔王一样可怕!”
“我更担心的是他的野心。这样处心积虑的人想要得到圣女只会为了一个目的。”
“你的意思是——”
“在东方的魔法荒原上,难道还有什么东西可以遏制巨龙毁灭性的力量吗?”因为激动,阿绍文的声音微微发颤,“瓦兰啊,你该明白我们是在和什么样的人对抗了吧?这就是属于你的史无前例的冒险啊!”
——瓦兰·德拉柯斯
这一日正值中秋。天将破晓,似明非明之时,范阳城西安化门下已是一片人头涌涌。聚在城门外头的多是些乡民小贩,个个引车荷担,翘首以待,只等城门一开,好拥进城去赶他半日的“节尾巴集”。小户人家吃饭要紧,虽是大节下,也顾不得什么团圆之福、天伦之乐了。
拥在城门里头的一群人人青衣小帽,差不离的全是富贵人家的仆役小厮,只因主人家需趁此佳节出城登高祭月,这些为奴作下的也唯有起个大早,预备着沿途伺候。
及至天光大亮,方从门楼上踱下两队门军,懒洋洋左右排开;领头的门官一壁揉着眼睛,一壁喝令放桥开门。里外两下的人马早等得脖子都长了,见城门一开,便都抢孝帽子似的往上一涌,出的出,进的进,立时搅做一团。守城的门军想是大节下不欲多事,都装作瞎了眼,任由这些苦命人横推竖挤,滚爬了一地。
正乱着,忽而城外一阵銮铃声响,伴着马蹄声由远而近。听那来势,当真是好一匹快马!当值的门官抬眼一望,只见一匹神骏无匹的青骢马正奔着城门方向飞驰而来。马上骑士一身白色劲装,人未近前先就高声喝道:“烦劳大驾,诸位都请闪闪吧!”
说是闪闪,城门口已是闹得不可开交,一时如何分拆得开?聪明精壮的见情势危急,忙都甩开手中物事,抽身靠在一旁。只余下一个老者,想是适才被人挤翻在地,一心只顾护着身下的包袱,此时人群一散,唯独他爬不起来。眼见快马已然收不住去势,就要将老者踩死在当场。千钧一发之际,那白衣骑士忽地翻下马背,身子一矮,已缩到了马腹之下,也不知他使了什么高明手段,那疾驰中的骏马竟猛然四蹄离地,身子在空中一个半转,平着斜飞了出去!
人群中本是一片惊呼,胆小的已吓得闭了眼,此时猛见这骑士竟仗着一副好身手将奔马摔将出去,都不禁轰然叫起好来。待得细瞧那天生神力的骑者,却只是个十七八岁的清俊少年!
那少年人不知为何,一语不发,对周围的彩声也似充耳不闻,径自奔到坐骑身前。原来他那一掷之力使上了巧劲儿,马儿只是侧身跌在地上,并未伤着蹄腿,扎挣了几下复又立了起来。白衣少年沉着脸拉过缰绳,翻身上马,催动坐骑就要一气闯进城去。
此时那门官却是无名火起,百姓乱成一团,自相践踏时不见他有何作为,倒是这少年的做派让他十分看不过眼。只见他几步抢上前去,一把扯着辔头,大声斥道:“哪里来的野小子!敢来爷爷的地头儿放肆,没了王法不成?”
正要吩咐左右将人拿下,却猛见那少年两眼充血,一脸悲愤之色,剑眉倒竖,咬牙切齿,恨不能择人而噬。眼中两道寒光只在那门官脸上一掠,已唬得他打了个激灵,手一哆嗦,少年已然打马冲进城去。
那失了威的门官好半晌缓过神来,兀自咕哝道:“奶奶的,日后别让爷爷撞见!”一语未了,身旁凑过来一个门军,咂嘴道:“日后?哥哥哎,你可知他是谁?那便是赫赫有名的楚凤歌楚少侠,长白派郁老爷子的高徒!跟咱们小侯爷一个师父的。那长白少一辈里,除了顾锦城,往下头一个可就数他了。不然你掂量着哪个能有这么利落的身手?”
那门官一惊,道:“果真是他?”门军道:“这还有假?昨儿晚上深更半夜的,就是这位小爷,疯子似的逼着我们开城,非说自己师妹被人劫了,须得出城找寻。瞧那阵势,若是不给开,他独个儿就能把这城门拆喽!”门官惊道:“你们当真就给他开了?”门军咧嘴道:“谁又不是多长个脑袋,哪个敢不开?还要命不要?哥哥你是没见着,那劲头儿就跟我抢了他师妹似的!”复又叹道:“瞧方才那意思,这师妹必定是不曾寻得。哥哥请想,倘这节骨眼儿上当真招惹了他,大节底下可不是倒霉催的?”门官听罢,忙缩了头,嘴里一叠声地只顾念佛,半晌方小声嘀咕道:“为个师妹,也值当这样?别是情妹妹吧?”
按下城门口这一节不表,却说此时范阳城中,东平市里已是一片人声鼎沸,语笑喧阗。人丛中两匹白马缓缓并辔而来,马上坐了两个少女。左首的一个全身银红缎子紧身劲装,细挑身材,容长脸面,虽无十分的姿色,可仗着眉目间一团英气,也算是仪容不俗。右首一个虽是一模一样的打扮,不知为何却戴了顶帷帽。一幅轻纱摇摇曳曳,将这姑娘的花容月貌遮去大半,只露出个白皙巧俏的下巴,分外惹人遐思。
两个女孩一面策骑缓行,一面头挨着头,呢喃细语,时不时迸出几串娇笑,引得路人纷纷注目。只听左首的姑娘道:“今日虽说是过节,可也不必出来得这么早。更何况昨夜里大半宿没睡,倒不如在家里多歇一会儿,等着他们来瞧你,一则显出女孩儿家的尊贵,二则省得夜里赏月时返上乏来。”
那覆着面纱的女孩道:“也不为别的,昨儿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难免今日传到大伯那里,故此早些过去,何苦白让他老人家担心?”左首的女郎笑道:“咱们小姐经了这么一回劫数,倒一下多通了不少人情事理,当真可喜可贺。”戴面纱的姑娘板起小脸,佯怒道:“既如此说,莫非我以前就不通人情,不明事理不成?且不说这个,如绣姐姐,并非我专挑你的不是,咱们早上才说过的,这会儿怎么又满口里‘丫头小姐’地叫起来?若再不改口,可莫怪妹妹我翻脸!”
被叫做如绣的姑娘忙笑道:“叫惯了,一时半刻也难改。全是我的不是,好妹妹,多担着姐姐些吧!”戴面纱的女郎喜滋滋道:“是了,这才是如练的好姐姐!”旋又问道:“我戴了这么个东西,大节下是不是有些扎眼?”如绣道:“你若是不戴它,才真正扎眼呢!咱们范阳第一美人的容貌可不是比这纱巾好看多了?”
原来这脸覆重纱的少女并非旁人,正是昨夜里险被抢走的郁如练。另一个姑娘却是她的贴身丫鬟绣菊,只因这绣菊七岁上卖入郁府,整整跟了郁如练十年,两人亲密投契远胜旁人。郁如练便作主撕了绣菊的卖身契,逼着她与自己结了金兰姐妹,又让绣菊也跟了她姓郁,改名如绣,遂当作亲姐姐一样看待。
只听郁如绣道:“待会儿见了掌门,你这帽子还戴着么?”郁如练道:“那倒不必,大伯他们见多识广,定不像旁人一般蛰蛰蝎蝎的,红头发又怎地?我倒觉得比先前好看些!”如绣道:“前些日子,你还整日张罗着要染回来,怎么今日倒想开了?”郁如练哼了一声,道:“那时只是刚泛出点红色,染上颜色还能盖住,可这几日却成了火红火红的,什么颜色都挂不住。不单是红,还打起卷来,倒和酒肆里那些胡女们一个样子了。所以我索性就由着它红去,旁人问起来,就说是我们淘换了胡人的颜料方子,自己染了头发玩的。”郁如绣笑道:“这个谎扯得倒好!”忽又低声问道:“你心口上那毛病觉着怎样了?”
郁如练笑道:“说起来也奇了!这一个多月,哪一日早晚不犯两回?昨夜里犯了一回,偏巧被二师兄瞧见,险些羞死我了!可今日早起到现在,那蠢物竟全无动静,许是昨夜里那帮贼子给我施了什么法术也未可知。”郁如绣“哎呦”一声,笑道:“如此说倒要多谢那伙西域蛮子了?”又问道:“昨夜的事,妹妹当真全不记得了?”郁如练道:“难道骗你不成?我昨晚上因为那毛病犯了,又正是节骨眼上,当着二师兄,只好先避回屋里去。不想一进了里间,猛觉得胸口上那蠢物跳得厉害,浑身燥热,心里发慌,身子里边就像有什么东西要涨破了一般,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再便什么也不知道了。等醒来时,就已是身在雄武城了。可笑我还惦记着抓他一两个贼子,却连那西域蛮子长得什么模样也没瞧清楚!”
郁如绣叹道:“你倒好,只当是睡了一觉,可把我们这些人吓得魂儿都没了!你被掳走以后,楚师兄疯了似的扑出去找你。可听小侯爷说,那伙西域蛮子使的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妖术,他一个凡人又如何抓摸得着?到现在也不见回来,还指不定已经寻到哪里去了呢!”说罢容色一黯,垂头不语。
郁如练却眉飞色舞道:“要说还是鲜于师兄了得,早就设下锦囊妙计,布了天罗地网,竟一举将那帮蛮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恨他一直瞒我,若早知如此,我怎也要跟在他身边,运筹帷幄,决胜沙场,那时才真叫一个‘威风’!”顿了顿又道:“姐姐可知?那一伙蛮子原是从极西极远的地方一个什么‘瑟兰国’来的,那儿的人差不多的都会使些法术。鲜于师兄说他偷着也从瑟兰国人那里学了一些,送我回来时还特特给我露了几手,竟能从赤手上喷出火来,当真是好玩得紧!改日定要他专为姐姐操演一回!”
如绣、如练姊妹两个说说笑笑,不多时已来至升平楼下,这边早有下人进去通禀,片刻竟从里面迎出一大帮子人来。领头的是赫连虓、顾锦云、顾锦茵、荆曼筠,后面还跟着五六个长白弟子。原来昨日里曼筠的师父倪芫平女侠带着另外几个弟子也随后到了。郁如练、郁如绣两个与这些师兄弟师姐妹们也有大半年没碰面,大节里见了,自然个个欢喜非常。提起昨夜的变故,众人也都纷纷说些赞叹关怀之语。
厮见已毕,长白弟子众星捧月一般拥着郁如练趋奔后宅。那郁如绣却悄悄坠后,拉过赫连虓问道:“你们几个身上的伤都还不碍么?”赫连虓嘿嘿一笑,道:“姐姐放心,一点不碍的。西域人的妖法虽然厉害,到底不过是迷人心性,缚人手脚,过了一定的时辰自然就不妨了。”
郁如绣又道:“楚师兄还没回来么?”赫连虓道:“还不见回来。倒不必记挂着他,找不见如练师妹他自然也就回来了。”郁如绣垂下头去,微微叹道:“只是他对如练……唉!更何况楚师兄又是那么个性子……”再抬头时,却见赫连虓已赶着和旁人说笑去了,后面几句竟根本不曾听见。
来至后宅,郁空云与倪芫平早已迎在门口,虽是早上鲜于沛已经遣人来报了平安,两个长辈人到底还有些放心不下。方一见面,那倪女侠已将郁如练一把揽到怀里,心肝肉地叫着,一壁满身满脸地摩挲抚弄,一壁不停嘴地问长问短。闹得郁如练也不知该答她哪一句好,只有缠在这“姑妈”怀里笑着撒痴撒娇。
原来长白派的老辈里头,撇开郁空云不算,就数这倪女侠对郁如练最是疼爱。如练的爹爹郁天云也是长白门下,与兄长郁空云师从一脉,还有个亲师妹就是这倪芫平女侠。不想天妒英才,郁天云夫妇早逝,只留下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儿。倪女侠一生自守不嫁,就把师兄遗下的孤女当作是亲生女儿一般看待,当真是爱如珍宝。郁如练自小得她教养,虽以“姑妈”呼之,实则心里却早把这师姑母认作了娘亲。
郁如练见了长辈,不敢再戴着帷帽。众人此时方有福得见她这一头火炭一般,红得晃眼的卷发,问起原故,如练便以胡人染料之说应对。众人一时赞叹不已,几个女弟子更上前抚弄把玩,又或有索问染料方子的。唯有郁空云、倪芫平两个老辈,对视一眼,都瞧出对方眼中的惊惧之意来。
众人相拥相携着回至客房,请郁空云、倪芫平坐了上座,方七嘴八舌议论起昨夜诸般惊险,种种离奇。言笑正欢时,忽听外头远远传来一阵吼声:“师父!师父!徒儿没用,是徒儿没用啊!如练师妹,如练师妹被贼人掳去了!”那喊声端的是嘶哑凄厉,已抖得岔了调,最后几个字里竟隐隐带着哭音。众人一时竟分辨不出是谁,却见郁空云起身朗声道:“是凤歌么?为师在此!”话音未落,楚凤歌已红着眼睛一头扎了进来,也不抬头,猛地扑在郁空云脚下,口中连连道:“师父在上,徒弟无用,没能保得师妹周全,请师父责罚!”
众人但见楚凤歌蜷身跪在地上,两肩阵阵耸动,一身白袍早被汗水打透,湿搭搭贴在背上;后颈上一处伤痕尚自淌着血水,发髻散乱,眼里满布红筋,便如同魔疯了一般,兀自连声道:“徒弟寻遍了范阳城外七条官道,又向西追出百里,却没有那伙儿贼人半点儿踪迹,本认定城中馆驿之内必有暗道,不曾想——不曾想方才搜遍那里,却是,却是——”话至此处,已是泣不成声,唯有连连以拳捶地,直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溅出老远。
长白众弟子均知楚凤歌向来灵活多智,处变不惊,何曾见他如此失态?几个年岁大些的,个个面带怜惜,心中暗叹,均知“如练师妹”这四个字在二师兄心里非比寻常,一时却又不知如何对他解说。另有少不更事的见二师兄尚自蒙在鼓里,又是如此狼狈,就要笑出声来,方咧开嘴,却被曼筠红着眼睛瞪了回去。
半晌,只听倪女侠轻声道:“凤歌,难为你如此!如练已救回来了,快些起来吧!”楚凤歌猛听此言,浑身一震,缓缓抬起头来,只见倪师叔身边偎着一个女孩儿,除了她如练师妹,更有何人?楚凤歌一时恍如梦中,竟不晓得站起身来,心头也分不清是悲是喜。
郁空云眼看着爱徒如此,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叹道:“如练,今日之事,你须得终生记在心里!”郁如练却早已哭肿了眼,分开众位同门,几步抢上前来,就在满屋子人前,“扑通”一声与楚凤歌对面跪下,捧起师兄双手来,拿帕子替他拭着血迹,抽抽噎噎地说道:“二师兄待我的情分,如练今生今世万不敢厚颜说半个谢字,唯有拿此心换彼心,从此就当二师兄是我的亲哥哥一般!只是你须得记着妹妹一句话,从今往后,即便是天塌下来,也再不可这般作践自己了!”
楚凤歌此时方渐渐明白过来,知是枉自担心了一场,又想起适才种种失仪之处,先就脸红起来。忽又听得郁如练一番娇声软语,他倒不论别的,唯有一句“拿此心换彼心” 当真是直说进自己心坎里去。楚凤歌心中暗道:“皇天在上!若能当真如此,凤歌今生于愿足矣!”
虽是qing动之时,满屋人却也不知如何收场。倒是郁如绣与曼筠递了个眼色,两人笑着上前,一人一个将这师兄妹二人搀扶起来。曼筠打趣道:“你们快瞧,二师兄这脸上虽有悲戚之意,实则心里早是雨过天晴了。之所以绷着不露出一点儿喜色来,却是怕把咱们的笑儿也勾出来!这如意算盘打得虽好,可方才那哭天抹泪的模样,咱们可是都瞧见了,日后想起来便要羞他一遭!”又向楚凤歌道:“常言说:‘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今日恰是十五,你纵缩头躲了,还能躲过十六不成?”众人哄然一笑,这屋里方又聚敛起过节的喜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