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真的,你可以相信。
阮:(带着庄重的神气,以免马荣会怀疑这是不美满的婚姻)她的结婚消息现在还没有宣布,她希望现在不要告诉人。
赫:我一定会尊重这位女士的意思。我可以冒昧地请教她的丈夫是谁吗?因为也许我有机会和他商量这次旅行的事。
田:我们也不晓得他是谁。
赫:(明显让步)要是那样,那就算了。
(他们格外感到窘促。)
欧:你一定会觉得非常奇怪。
赫:是有一点,恕我这样说。
阮:(一半辩解,一半愤慨的样子)这位小姐是秘密地结婚的,似乎是她的丈夫不准她宣布他的姓名。只有这一点是可以告诉你的,因为你很关心这位小姐——呃——薇奥蕾。
欧:(同情地)我希望这不会使你失望。
赫:(温和地,又显出亲爱的样子)是啊,这是一个打击。我真不懂怎么一个男子会把他的妻子放在这样一种情况。那确实是少有的、没有男子气概的、不体贴的。
欧:你也许也料得到,我们和你有同感哩。
阮:(暴躁地)那是没有经验的年轻笨蛋,不晓得这样神秘,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呢。
赫:(带着强烈的道德的反感的神情)我想也是如此。要不是年轻又愚蠢,做出这种事情来是不能宽恕的。阮先生,你是采取一种宽大的观点的。在我看来,是太宽大了。确实结婚应该使一个男人高尚起来。
田:(嘲笑地)哈!
赫:从你放声大笑看来,你不同意我的意见,田纳先生?
田:(面无表情地)结婚看看。你也许可以得到一时的快乐,但你绝对找不出什么使你更高尚的地方来。男和女的最大公约数并不一定大于单独男子的。
赫:但是在美国,我们认为女子的道德心要比男子的高,因此女子比较纯洁的天性能提高男子的人格,使他变得比从前更好。
欧:(信服地)的确是的。
田:难怪美国女子喜欢住在欧洲,那是比一生站在祭坛上受人崇拜舒服得多啊。不管怎样,薇奥蕾的丈夫并没有变为高尚,所以该怎么办呢?
赫:(摇头)我不能像你那样轻易的判断那个男子的德性,田纳先生。总之,我不再多说了。不管他是谁,他总是鲁宾森小姐的丈夫,为她的缘故,我会改变看法的。
欧:(感动的样子,因为他看穿了赫的内心的烦恼)非常抱歉,马荣,非常抱歉。
赫:(感激的样子)你真是好人,鲁宾森,谢谢你。
田:谈别的吧,薇奥蕾从屋里来了。
赫:诸位先生,要是你们让我趁这个机会和这位小姐单独谈几句话,我会非常感激的。我将放弃这次旅行。那是很难以言说的——
阮:(巴不得离开)不要多说了,来吧,田纳先生。来吧,泰威(他和欧克泰威斯,田纳二人经过汽车,散步到花园里去了。)
(薇奥蕾从那条路上走到赫克特这边来。)
薇:他们看着我们吗?
赫:没有。
(她亲了他。)
薇:你又为我说谎了吧?
赫:说谎!形容不出的说谎。我说谎说得太过分了。我说谎说得得意忘形。薇奥蕾,我希望你让我爽快地承认吧。
薇:(立刻变为严肃和坚决的样子)不,不,赫克特,你答应我不说出去的。
赫:好,我守约守到你说不要再守了的时候吧,不过我觉得太卑鄙了,对那些人说了谎,又否认自己的妻子,真是懦弱啊——
薇:我希望你的父亲不是如此不讲理。
赫:他不是不讲理的。从他的立场来看,他是对的。他对于中层阶级的英国人抱有一种偏见。
薇:那是太可笑了。你知道我是不喜欢对你说这种话的,赫克特,但如果我是——啊,算了,没有什么。
赫:我晓得。如果你是和办公室用具的英国制造商人的儿子结婚,你的朋友们一定会以为这是不美满的婚姻。可是我那位头脑昏昧的父亲,世界上最大的制造办公室用具的商人,他会赶我出门去,当我和英国最完美的女子结婚,而那女子不是世家时,当然那是可笑的。但是我告诉你,薇奥蕾,我不喜欢骗他。我觉得我好象偷了他的钱一样。为什么你不肯让我爽快地说出去呢?
薇:我们付不起这个代价。对于恋爱,你可以尽情的浪漫,赫克特,但对于金钱,你就不能如此了。
赫:(内心中既想纵容妻子,又因习惯高尚的道德观念而矛盾着)那真是英国式的。(冲动地对她说)薇奥蕾,父亲总有一天会发现的。
薇:噢,是的,以后自然会发现。不过我们见面的时候,不要每回都反复谈这件事吧!亲爱的。你答应我——
赫:好的,好的,我——
薇:(不甘缄默的样子)忍受隐瞒之苦的是我不是你。但是要我去挣扎奋斗和应付贫穷这一类的事,我才不干。那是太愚蠢了。
赫:你不会如此的。我可以向我的父亲借钱,直到我能自立的时候。到时我将坦白承认这件事和还他钱。
薇:(又惊又怒)你是说要工作吗?你要糟蹋我们的婚姻吗?
赫:但是我并不想让婚姻来损害我的人品。你的朋友田纳刚才说到那件书,已经讥笑我了哩。并且——
薇:那个畜生!我恨杰克·田纳。
赫:(宽宏大量的)啊,他还好啦!他只需要一位贤淑女子的爱情,来引导他高尚起来。而且,他还提议坐汽车去尼斯旅行,我想要带你去。
薇:好极了!
赫:是的。但我们要怎么安排呢?你知道,他们已经警告我,不要和你去。他们秘密地告诉我,说你已经结了婚。那真是大秘密,我真引以为荣呢!
(田纳同史特拉克回来。史去车子那边。)
田:你的车子很棒,马荣先生。你的技师正在夸示给阮先生看。
赫:(热烈地,忘情的样子)我们去看,薇。
薇:(冷淡地。用眼睛警告他)对不起,马荣先生,我没有听清楚。
赫:(觉悟过来)我想请你去看我的美国小汽车,鲁宾森小姐。
薇:我很荣幸。(他们一起向马路走去。)
田:关于这次旅行,史特拉克。
史:(专心于车子)嗯?
田:怀特菲尔德小姐恐怕要和我一起去。
史:我也这样推测。
田:鲁宾森先生也会同行。
史:是的。
田:那么,如果你能够一直使你和我在一起,让鲁宾森先生一直和怀特菲尔德小姐在一起,那他会十分感激你的。
史:(向四周望了一下)显然的。
田:“显然的!”你的祖父只会以目示意吧!
史:我的祖父会以手摸帽子的。
田:那么,我要拿一英镑给你和善有礼的祖父了。
史:大概只要五先令吧。(他离开车子,走近田纳)那位小姐的看法如何呢?
田:她是愿意和鲁宾森先生在一起的,正如鲁宾森先生愿意和她在一起一样。(史特拉克用冷淡而怀疑的眼光望望他的主人。然后,口里吹着他得意的调子转到车子那边去)停止那烦人的声音吧?你这是什么意思呢?(史特拉克平静地吹完那个调子,田纳有礼貌地听他吹完,然后非常严肃地对史特拉克说)恩利,我一直是“把音乐推广到群众里面”的热烈鼓吹者,但我反对你一听到怀特菲尔德小姐的名字时,就要强迫人来听你的歌调。今早你也是这样的。
史:(顽固的样子)因为这是一点也没用的,鲁宾森先生还是早点放弃好。
田:为什么?
史:说下去吧!你是晓得原因的。虽然这不关我的事,但你也不必来骗我。
田:我没有骗你,我确实不晓得为什么。
史:(快活的憋着)哼!是的,不错,那不是我的事。
田:(动人地)恩利,我晓得雇主和技师之间应该怎样保持相当的距离,不应把我的私事来麻烦你。就是我们所订的工作安排,也是经过你们的工会承认的。但是你不要滥用你们的优势。让我来提醒你,伏尔泰曾说过:太过于无意义的话,不好用口说,却可以当歌来唱。
史:这不是伏尔泰说的,是包马歇。
田:我接受改正,包马歇。现在你似乎以为把难以出口的话,就用口哨来吹。不幸的是,你的口哨,虽然吹得不错,可是却令人难解。说吧!现在没有旁人,没有那些假装绅士的亲戚,或是你讨厌的工会里的那个书记。恩利,我们同是男子,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认为我的朋友没有得到怀特菲尔德小姐的希望?
史:因为她追求别的男子呀。
田:胡说!她追谁?
史:你。
田:我!
史:你是说你真的不晓得吗?啊,少装蒜了,田纳先生。
田:(十分认真)你是开我玩笑,还是当真?
史:(一阵怒气)我不是开玩笑。(更冷淡的样子)哼,这是和你的鼻子生在你的脸上一样的明白。要是你还不知道,那你对于这方面的事情,就太外行了。(又平静下来)对不起,田纳先生,但是你以同是男子的理由来问我,所以我也以同是男子的理由来回答你。
田:(激昂地向天申诉)那么我——我是蜜蜂,是蜘蛛,是被看中了的牺牲者,是注定了的猎物。
史:我不晓得什么蜜蜂或蜘蛛。但是被看中了的牺牲者,就是你,那是不会错的。我可以说那对你也是乐事啊。
田:(很重要的样子)亨利·史特拉克,你的黄金时刻到了。
史:什么意思?
田:到比斯卡拉的记录啊。
史:(热烈地)是吗?
田:打破那记录吧。
史:(达到他最高的目的了)真的?
田:真的。
史:什么时候?
田:现在,车子可以走了吗?
史:(泄气的样子)可是你不能——
田:(打断他的话,进入车子)我们就去。先到银行拿钱,然后到我家哩拿我的行李,然后到你的家里拿你的行李,然后打破从伦敦到达佛或到福克斯东的记录,然后渡过海峡直捣马赛、直布罗陀、热那亚或任何码头,乘船去到回教的国家,在那里男人才能避开女人。
史:再说下去!你是骗人。
田:(断然地)那么你留下,如果你不去,我就一个人去。(他发动车子。)
史:(追他)喂!先生,等一等!慢慢走!(车子突向前冲,他攀缘着进去。)
第三幕
西班牙塞拉内华达山脉的晚上。棕色的起伏不平的斜坡上,有许多耕地,种着橄榄树,而不是苹果树;有许多荒地,问或种着霸王树,而不是长着金雀花和羊齿蕨。更高处,有崇山峻岭,断崖绝壁,显得壮丽特出。这里没有荒芜的景象,反而可说是一个自许颇高的艺术家所完成的气派雄伟的山景画。草木不多,连耕地上的石块,也显得干燥,到处显出西班牙式的壮丽,西班牙式的经济。
在一条跨过小径的大道和从马拉加通到格拉那达的铁路隧道的交叉点以北不远的地方,是这山脉的一个半圆形的平地。从那个马蹄形较宽的一端望过来,略向右边,悬崖的对面,可以看见一个有传奇气氛的山洞,其实是个荒弃了的采石场,向左有个小山丘,可以俯视环绕着半圆形平地左侧,筑有堤防和造有石拱门的大路。在山丘上有个又像西班牙人,又像苏格兰人的人在眺望着那大路。也许是个西班牙人,因为他穿着西班牙牧羊者的服装,而且似乎还对这山脉很熟悉,但纵使如此,他还是十分像个苏格兰人。在斜坡上通往采石场方向的一块洼地上,大约有十二个人,当他们悠闲地围着一堆烧成灰烬的枯树枝叶的白灰时,仿佛是以这山脉动人的景色为背景正向山神致敬的入画的匪徒。从艺术的眼光看来,他们是不堪入画的,而这个山忍受着他们正如一只狮子忍受跳蚤一样。一个英国警察或贫民救济员会把他们当作一队精选的跑江湖的或身强体壮的乞丐。
这样描述他们并不完全是看不起他们。任何人只要留心观察过流浪者,或参观遇贫民习艺所里的身强力壮地不能自主的贫民,就会承认我们社会上的失败者不只是酒鬼和病弱者了。其中有些人是因为不适于他们所属那个阶层。正确的来说,有某种相同的因素,使受过教育的人成为艺术家,也使未受过教育的从事体力劳动的工人成为强壮的乞丐。有些人没有专长,无助地退入贫民习艺所里,不过也有一些人在那里,是因为他们坚决地不理社会的陋习,(很明显的,对纳税者来说是不公平的)这种陋习是叫人靠着做极劳累而报酬又菲薄的苦工,艰难地生活下去。但当他有变通方法,他可以走入贫民习艺所,宣布他自己是个穷人,那他可以不必太努力,就可以合法地接受救济员给他的比他自己从事劳动得来的更好的衣服、食物和住所。一个天生的诗人,不顾在股票经纪人的办公室里工作,因为与他的本性相背,他宁愿依靠着穷苦的女房东,或他的朋友和亲戚,住在小顶楼上挨饿;或一个女士,就因为她是个女士,所以宁可过着极端痛苦的寄人篱下的生活,却不顾去做个厨娘或侍婢,对这种人,我们都能给予谅解。所以身强体壮的乞丐,和他的类似的游牧式的流浪者,也同样有资格可被原谅了。
进一步说,富于想象力的人,如果要使他的生活过得去,那一定要使他有说故事的闲暇和得到适合于想象创作的地位。那些没有特殊技能的工人阶级,就得不到这种地位。我们是过分虐待了我们的分工。因此,如果一个人拒绝受虐待,我们没有权利说他是拒绝做高尚的工作。在继续本剧以前,我们对这件事,要先开诚布公,这样我们才可以毫无虚伪地来欣赏它。如果我们是有理性,有远见的人,那么,五分之四的我们,就应该直接到救济员那边去要求接济,把这个社会制度完全敲碎,重新建立一个最有益的来。我们所以不这样做,是因为我们像蜜蜂和蚂蚁一样,完全靠本能和习惯行动,一点也没有把事情经过理智的考虑。所以假如有一个人,能够实行用理智来考虑,而且把康德派的标准应用在自己行为的判断上,他忠实地告诉我们:“假如每一个人都照我这样做,那么,世界在实业上就会被迫改革,而奴隶和贫穷就可以消灭,这种现象之所以存在,只因为每一个人都照你们那样做。让我们尊敬那种人,认真地考虑以他为榜样的可取处。这种人就是身强体壮,精神健全的乞丐。现在如果有一个绅士,尽力去谋求津贴或担任闲差事以代替扫除街道,没有人会去责怪他,因为只要这里有两个选择机会,一是大部分依靠社会来生活,一是社会大部分靠着他生活。那么,他在两害之中,去接纳一种对他损伤较大的灾害,可说是最愚蠢的事情。”
那么我们就能无偏见的来看山脉中流浪者,愉快地承认我们的目的——简单地说,就是想做有资产的绅士——是和他们的目的十分雷同的,至于我们的地位和手法的差异,只不过是偶然的罢了。把他们无恶意地、友善而干脆地杀死一二个,也许还聪明些,因为那些二脚兽,正如那些四脚兽一样,如果把它们的链子解除,把它们的口套松开,那真是太危险了,而且也不公平,除非请人花上一生来看守他们。社会没有这种勇气来杀死他们。所以,当社会捉到他们时,只是把拷问和屈辱等迷信的赎罪仪式用在他们身上来泄怒,然后他们怀着犯罪的更高深技艺被释放。与其如此,不如让他们在这山脉中逍遥自在,让一个头子领导,那头子在生气中也许还可能下令把他们都射杀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