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维努:现在,称颂上帝,在最后一刹那救了你!(他冲到书记桌旁的空座位,抓起一张纸,开始在上头急切地写着)
寇颂:阿门!
贞德:我该做什么?
寇颂:你该签署一份宣告书郑重声明放弃异端信仰。
贞德:签署?那就是说要写我的名字,我不会写字。
寇颂:你以前签署过许多信件。
贞德:不错!但那是有人握住我的手,引导笔划的,我会画押。
牧师:(他愈听愈惊慌,愈听愈愤慨)大人!你的意思是要让这个女人逃过我们吗?
宗教审判官:法律必须遵循程序,嫡·史托刚伯牧师。你是了解法律的。
牧师:(起立,气得脸色发紫)我了解法兰西人没有信仰。(喧嚣顿起,他提高嗓门大叫,压了下去)我了解我主人温彻斯特红衣主教听见这消息会说什么。我了解渥立克伯爵获悉你们意图背叛他的时候,会做什么。城门有八百名士兵,他们一定要把这个可恶的女巫烧死,不管你们存什么心。
众陪审推事:(同时说)这是什么话?他说什么来着?他控诉我们叛逆!这是无可忍受的。法兰西人没信仰!你听见没有?那家伙叫人无法忍受。他是什么东西?英格兰教会人士就像这个样子吗?他一定是发疯或喝醉了。
宗教审判官:(起立)请安静!诸位绅士,请安静!牧师大人,想想你的圣职,想想你的身份,你处在什么地方。我命令你坐下。
牧师:(顽强地双手交叠,脸孔抽搐着)我就坐下。
寇颂:宗教审判官大人!这人不久前当着我的面称我做叛徒。
牧师:你本来就是叛徒,你们统统都是叛徒。这个审判从头到尾,你们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那里卑躬屈膝,苦苦哀求这该死的女巫放弃异端信仰。
宗教审判官:(沉着地复座)如果你不坐下,你就得站着,就是这么一回事。
牧师:我就不站(他猛烈坐回椅子)。
勒维努:(手拿文件起立)人人,这是给少女签字,宣告放弃异端信仰的表格。
寇颂:读给她听。
贞德:不用麻烦了,我来签。
宗教审判官:女人!你必须了解现在你的手要放上去的是什么东西。读给她听,马丁修士。全体安静。
勒维努:(平静地读)“我,一般人所称的少女,一名可耻的罪人,谨此供认我极严重地犯了下列各项罪状。我佯称从上帝、天使、有福的圣徒等获得启示,怙恶不悛,拒斥教会所提‘彼系魔鬼之诱惑’的警告。我穿着不正经的衣服,违反圣经和教会规范,从而可鄙地亵渎神明。我也把头发剪成男人款式,我违反了一切使得女性特别容易为天国所接受的职责,我拿起剑,甚而造成人类溅血,我煽动人们互相杀戮,召唤邪恶幽灵来蒙骗他们,还顽强而极冒决地把这些罪归咎于全能的上帝。我供认犯了煽动罪、崇拜偶像罪、违逆罪、骄傲罪、异端罪。所有以上罪状,我谨此宣誓舍弃、断绝、背离,同时谦恭地感谢你们诸位鸿学博儒,把我引回真理和天主的圣宠之中。我绝不重蹈错误,而要与我们的神圣教会保持灵交并服从圣父罗马教皇。我以全能的上帝和圣经为名宣誓如上,为存证起见,我谨在此放弃异端宣告书上签名。”
宗教审判官:这你了解吗,贞德?
贞德:(未予注意)这够明白的,大人。
宗教审判官:这可是实情吗?
贞德:可能是实情。不是的话,火堆就不会在市场为我准备好了。
勒维努:(拿起他的笔和一本书,迅速朝她走去,惟恐她再做出危害自己的事)来吧,孩子!让我来引导你的手,拿着笔,(她照做;他们开始写名字,把书当做桌子用)J·E·H·A·N·E·(译按:贞德姓名的西伯来文拼法)好了,现在你自己画押。
贞德:(画押,把笔还给他,因她的灵魂反抗理智和肉体而折腾痛苦)瞧!
勒维努:(把笔放回桌上,一鞠躬把宣告书递给寇颂)称颂上帝吧,我的弟兄们,羔羊已经回到羊群,牧羊人对她感到欣喜,胜过对九十九位义人。(他回到自己的座位)
宗教审判官:(从寇颂手中接过文件)吾人谨此宣布免除你所陷入的被逐出教会的危险。
(他把文件摔到桌上)
贞德:我感谢你。
宗教审判官:然而,因为你极端胆大妄为,触犯了违逆上帝和神圣教会的罪,为了让你在孤独的沉思中悔过,并防御一切重蹈旧恶的诱惑,我们为了你的灵魂着想,为了给你一个忏悔机会,好让你在忏悔中清除掉你的罪恶,最后能洁白无瑕地引见圣宠的御座,谨判你吃哀伤的面包、喝苦恼的水,永久监禁,直到你尘世的末日。
贞德:(惊愕与震怒中站起)永久监禁!那是不释放我了?
勒维努:(稍感吃惊)释放?孩子,在你犯了这种败德之后?你在梦想些什么呀?
贞德:那份文件给我。(她冲向桌子,抓起文件,撕成碎片)燃烧你们的火堆;你们以为我怕火,就像我怕如同老鼠一样被囚在一个小洞里吗?我的声音是正确的。
勒维努:贞德!贞德!
贞德:不错,声音告诉我:你们是呆子,(这个称呼引起极大的反感)叫我不要听你们的好话,也不要相信你们的慈悲。你们答应留我活命,可是你们骗人。(愤怒地喊叫声四起)你们以为生命除了奄奄一息以外就一文不值。我怕的不是那种面包和水:我可以吃面包过活,我几时要求过比这更多的东西呢?只要水干净,喝水并不苦。在我看来,面包没有哀伤,水也不苦恼。但是把我关起来,不见天日,不见原野,花卉;把我双脚链起来,使我再不能跟士兵一起骑马,也不能爬山;让我呼吸污秽、潮湿、阴暗的空气,在你们的邪恶和愚蠢引诱我恨上帝的时候,使我脱离一切可以引导我去爱上帝的东西;这一切一切比圣经里头加热七次的熔炉还更糟糕。我可以不要我的战马;我可以穿裙子拖来拖去;我可以让旗帜、号角、骑士、士兵赶过我,把我抛在后头,就像他们抛下别的女人那样,只要我仍然能够听见树林中的风声、阳光下的云雀、一路鸣叫着跑过安全霜地的小绵羊、以及有福的教堂钟声把飘浮在风中的我的天使之声传送给我,但是没有这些东西,我活不下去;你们想从我这里,或从任何人那里剥夺这些,从这一点,我知道你们的建议是属于魔鬼的,我的才属于上帝。
众陪审推事:(大骚动)亵渎!亵渎!她着魔了。她说我们的建议属于魔鬼的,而她的属于上帝。荒谬!魔鬼就在我们当中。
戴斯迪维:(叫喊声凌驾鼓噪之上)她是故态复萌的异端分子、顽固、无可救药,根本不配我们向她表示的慈悲。我要求将她逐出教会。
牧师:(向行刑人)燃起你的火堆吧,好汉。带她去火刑柱。行刑人及其助手们匆忙出去,穿过庭院。
勒维努:你这个邪恶的女孩,既然你的想法是属于上帝的,他怎么不来救你?
贞德:上帝的作风不是你们的作风。他要我经过火堆进入他的怀抱,因为我是他的孩子,而你们没资格让我活在你们当中。这是我最后对你们说的话。(士兵抓住她)
寇颂:(起立)且慢。
士兵等候着,一片死寂。寇颂转向宗教审判官,带着询问的脸色。宗教官肯定地点头。
他们肃穆地起立,然后交互抑扬顿挫有致地吟诵判决。
寇颂:我们宣判你是一位故态复萌的异端。
宗教审判官:驱逐出教会单位。
寇颂:隔绝教会团体。
宗教审判官:感染异端的麻风。
寇颂:撒旦的一分子。
宗教审判官:我们宣告你必须被逐出教会。
寇颂:现在我们驱逐你、隔离你,把你放弃给俗权。
宗教审判官:劝诫该俗权:涉及死亡和肢解身体,对你的判决要有所节制。(他复座)
寇颂:你若有任何真正懊悔的迹象出现,允许我们的马丁修士帮助你施行忏悔的圣礼。
牧师:把女巫送入火中。(他冲向她,帮忙士兵推她出去)
贞德被带走,穿过庭院而去。聚陪客推事纷纷起身,跟上士兵。惟独勒维努例外,他把脸孔理在双手中。
寇颂:(坐下一半又站起来)不,不!这是不合程序的。俗权的代表应当在此,从我们手中接她过去。
宗教审判官:(又站立着了)那个人是个难以悔改的笨瓜。
寇颂:马丁修士,注意务使一切照程序办理。
勒维努:我的立场在她那一边,大人,你必须运用你自己的权威。(他匆忙走出去)
寇颂:这些英格兰人令人无法忍受,他们会径直把她推进火堆的。看!
他手指向庭院,从那儿现在可见到炽热的火光,摇曳的火影染红了五月的日光。仅有主教和宗教审判官留在法庭里。
寇颂:(转身欲走)我们必须阻止。
宗教审判官:(镇静地)是的,但不要操之过急,大人。
寇颂:(止步)但已间不容发了。
宗教审判官:我们完全按照程序进行。如果英格兰人自己选择做错,我们也没有义务帮他们纠正。程序上有缺点往后也许有用处;谁知道呢?何况,愈早结束,对那个可怜的女孩愈好。
寇颂:(松了一口气)那是真的。但我想我们应该看完这可怕的事情。
宗教审判官:人总得习惯的,习惯就是一切,我看惯了火堆,很快就会结束的。但是看一个年轻、纯真的生灵,在教会和法律这两大力量之间被压碎,是一件可怕的事。
寇颂:你称她纯真!
宗教审判官:喔!相当纯真。她对教会和法律有什么认识吗?我们说的话,她一个字也不懂。受苦难的是无知的人。走吧,要不然我们会错过结局了。
寇颂:(与他同行)错过我也不觉遗憾的,我不像你那样习惯。
他们正要出去的时候,适逢渥立克进来,撞上了。
渥立克:喔,打扰了。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哪。(他假装要告退)
寇颂:别走,大人,一切都结束了。
宗教审判官:行刑不经我们的手,大人。但我们想亲自目睹结局。所以,失陪了——(他鞠躬,穿过庭院走出去)
寇颂:你手下的人是否遵照法律形式,这不无可疑,大人。
渥立克:我听说,你的权威在本城是否行得通,这不无可疑,大人。这并不在你的教区之内,不过嘛,若是你为那个负责,我就为其余的一切负责。
寇颂:我们两人都得对上帝负责。再见吧!大人。
渥立克:大人!再见吧。
他们故意不隐瞒,互瞪了片刻。而后,寇颂跟着宗教审判官而去。渥立克环顾四周,发现一人独处,便呼唤陪侍人员。
渥立克:喂!来人哪!(静寂)喂,来呀!(静寂)喂!布莱昂,你这个小瘪三,你在哪里呀?(静寂)卫兵!(静寂)他们统统去看火刑了,连那个小孩也去了。有人疯狂号叫、啜泣,划破了寂静。
渥立克:搞什么鬼——?
牧师从庭院摇摇晃晃进来,像个发疯的人,满脸泪水纵横,发出渥立克刚刚听到的悲惨声音。他跌跌撞撞迈向犯人的凳子,发出心碎的啜泣,摔上凳子。
渥立克:(走向他,拍拍他肩膀)怎么回事,约翰牧师?出了什么事?
牧师:(紧抓住渥立克的手)大人,大人!看在基督份上,为我卑鄙、负罪的灵魂祈祷吧。
渥立克:(安抚他)好的,好的!我当然会的。冷静地,轻缓地——
牧师:(悲楚地哽咽)我不是坏人,大人。
渥立克:不是,不是!一点也不是。
牧师:我无意害人,我不知道那是怎么个情况。
渥立克:(硬起心肠)喔!那么,你看过了?
牧师:我并不知道我自己在做些什么。我是个性急的傻瓜,我会因此而堕入地狱万劫不复了。
渥立克:无稽之谈!非常不幸,没有疑问,但又不是你做的。
牧师:(哀伤地)我让他们做了。要是我事先知道的话,我会从他们手中把她抢过来的。你不知道,因为你没看见,你不知道的时候,谈谈是多么容易呀,你用言辞使自己狂热起来,你使自己堕入地狱,因为把油浇到你自己燃烧的脾气地狱,仿佛是很壮丽的。可是到头来,当你看见自己所做的事;当它隐蔽了你的眼睛,窒息了你的鼻孔,撕裂了你的心,那时——那时——(双膝跪地)上帝啊,为我移开这光景吧!基督啊,拯救我脱离这场折磨消耗我的火吧!她在火中对你呼喊:耶稣!耶稣!耶稣!她在你怀中,而我是永远落入地狱了。
渥立克:(急促,孟浪地拖他站起来)得了,得了,老兄。你必须控制自己。这会叫全镇的人议论纷纷的。(他不太轻柔地把牧师推入桌旁的一把椅子)你既然没胆量看这些,为什么不跟我一样,避在一边呢?
牧师:(既疑惑又恭顺)她要求一个十字架,一个士兵给她绑在一起的两根树枝。感谢上帝,他是英格兰人!我应该做这件事的,可是我没有。我是懦夫、疯狗、傻瓜。可是他也是英格兰人呀。
渥立克:那个傻瓜!如果教士逮到他,也会把他烧死的。
牧师:(一阵抽搐而摇晃)有些人嘲笑她,这些人也可能嘲笑基督的。他们是法兰西人,大人,我知道他们是法兰西人。
渥立克:嘘!有人来了,克制你自己。
勒维努穿过庭院回来,来到渥立克右手侧,拿着一个他从一个教堂取来的主教十字架,十分严肃而泰然自若。
渥立克:我听说一切都结束了,马丁修士。
勒维努:(莫名其妙地)我们不知道,大人,也许才刚开始哩。
渥立克: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勒维努:我为她从教堂拿了这个十字架,希望她临终前能看见,她只有放人胸怀的两根树枝呢。在火焰蔓延到我们周围时,她看到:如果我继续在她面前举着十字架,我自己也会被烧死,她警告我下来,救救自己。大人:一个女孩,在这种时刻,还能顾及别人的安危,不会是受魔鬼激发的。当我不得不急忙把十字架移开她的视线的时候,她仰望天空。我不信天上是空空洞洞的。我坚信她的救主,当时披着他最温柔的光耀,出现在她眼前。她向他呼喊,然后才死去。对她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渥立克:我担心这对老百姓会有不好的影响。
勒维努:对一部分人是有的,大人。我听见笑声。原谅我说:我希望、同时也相信那是英格兰人的笑声。
牧师:(疯狂地站起)不,不是。那里只有一个英格兰人玷辱了他的国家,那就是疯狗——嫡·史托刚伯。(他狂野地冲出去,尖叫着)让人家折磨他,让人家烧死他,我要去她的灰烬堆中祈祷。我并不比犹大好,我要上吊。
渥立克:快,马丁修士,跟上他,他会闯祸的,跟上他,快。勒维努急忙出去。渥立克随后催促他。行刑人从法官座椅后面的门进来;渥立克转回来,发现自己与他面对面。
渥立克:好家伙,你是谁?
行刑人:(怀着自尊)我不是用家伙来称呼的,大人。我是胡昂的行刑大人,这是一种具有高度技巧的诀窍,我来禀告大人,您的命令已遵办完毕。
渥立克:恳求包涵,行刑大人,你无遗物可出售,我会想办法叫你不吃亏的。你答应过我不留下任何遗物:一根骨头、一枚指甲、一根头发都不留,是不是?
行刑人:她的心烧不掉,大人,但残存的每样东西都已抛在河底了。你听到她临终的情形啦。
渥立克:(面露狞笑,想起勒维努所说的话)她临终的情形?哼!我怀疑!
第七场
1456年6月,一个风吹阵阵,不安宁的夜晚,多日炎热之后,夜空布满夏天闪电。法兰西的查尔斯七世国王,先前是贞德的太子,现今是胜利者奎尔斯,年51岁,此时正睡卧在其皇家别墅的床上。床铺凸现在一个两层阶梯的坛上,朝房间侧边安放,以免遮挡住房中央的一个尖顶窗。床铺罩盖上绣有皇室纹章。除了罩盖和巨型绒毛枕以外,这张床看不出有什么地方与有被褥、帷幔的宽长靠椅有何不同。因此,卧床者可从床脚一览无遗。查尔斯并不在睡觉:他正在床上看书,更贴切地说,正在看福凯所绘的薄伽丘插图本上的图画,他双膝弯曲,形成一张阅读台。他左侧的床边有一张小桌子,上头有圣母像,在彩色蜡烛的熏照之下。四面路,从天花板到地板全都挂着绘图帷幕,帷幕时而随风煽摇,当折痕随风起伏时,垂挂的图画当中的主色:红黄两色,乍看之下颇似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