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他说他就是高兴你不是他的儿子,因为他以为将来你和安——(欧涨红了脸)唔,这话也许不应当告诉你,不过他是认真地说的。
欧:啊!我不觉得我有机会,阮先生,你知道我是不看重金钱和世人所谓的地位的。要我为这些东西去奋斗,我是没兴趣的。安有敏锐优美的特质,但她一直喜欢这种事情,她认为如果男子没有野心,那他的性格就不算完美。她知道要是她和我结婚,她就必须找出些理由来自解,免得因我没有什么大成就而感觉羞耻。
阮:(站起来,把背转向壁炉)瞎说,孩子,瞎说!你太谦虚了。像她的年纪,哪晓得什么是男子的真正价值?(更严肃地)而且她是个极孝顺的女孩子。她父亲的愿望对她来说将是很神圣的。你要晓得,自从她懂事以来,我不信她曾经对于一件事的做与不做,是以她自己的意志去决定的。她总是说“父亲要我这样”,或者“母亲不会喜欢”。这几乎可说是她的一种缺点。我多次告诉她,她必须为她自己着想。
欧:(摇着头)我不能要求她和我结婚,说是她父亲的愿望,阮先生。
阮:唔,也许不能。不,自然不能。我知道……不,你一定不能。但当你拿你自己的长处来赢得她的芳心,使她完成她父亲的愿望和她自己的愿望,这样她一定非常快乐的。嘿!努力吧!你将会向她求婚,不是吗?
欧:(欢愉中带着忧郁)总之,我跟您保证,我是不会向别个女子求婚的。
阮:啊,你不必如此。她会接受你的,孩子——虽然(说到这里,他突然变为非常严肃)你有一个很大的缺点。
欧:(忧郁不安地)是什么缺点,阮先生?是我许多缺点中的哪一个缺点?
阮:我告诉你,欧克泰威斯(他从桌上拿出一本红布面装订的书),我手里有一本逃过被普通刽子手烧掉的最可耻、最具诽谤性、最胡闹、最粗鄙的书。我还没有看过,我不愿拿这种龌龊的东西来使我的灵魂堕落,我已经看过报纸上对它的批评。我只要看书名就够了,(他读书名)《革命家手册》,有闲阶级会员约翰·田纳著。
欧:(微笑)但是杰克——
阮:(暴躁地)拜托你不要在我的家里叫他杰克。(他用力地将书向写字台上一扔。然后稍为平静些,越过写字台走近欧克泰威斯那边,带着十分庄严的口气向他说)现在,欧克泰威斯,我了解我死去的朋友说你是个慷慨豁达的孩子,那句话是不错了。我晓得这个人是你的同学,因为你们从小就有交情,你必须支持他,不过我要请你换个角度考虑一下。我朋友家里待你同儿子一样。你住在那里,便不能叫你的朋友不去那里。为了你的缘故,田纳几乎从小就在那里进进出出。他叫安的圣名和你一样的随便。唔,她父亲在的时候,那是她父亲的事情,不是我的。他只当田纳是个孩子;田纳的意见是些可笑的材料,就像小孩的头上套上一顶大人的帽子。可是现在田纳是个成年的男子,安是个成年的女子。她的父亲又死了。我们还不晓得他遗嘱的确实内容,但他时常和我谈到;我确定那遗嘱指定我做安的监护人和财产管理人,就像我确定你坐在那里一样。(用力地)现在我老实告诉你,我不能,也不愿让安处于这样一种情况,叫她为了你的缘故,而去亲近田纳这个人。这是不公平的,这是不对的,这是不应该的。你对于这件事要怎样处理呢?
欧:但是安自己曾经告诉过杰克,无论他的见解如何,他总是受欢迎的,因为他是她父亲的朋友。
阮:(不耐烦地)那个女孩子真不懂得怎样才算真的顺从她的父母。(他像一只被激怒了的牛一样猛向布来特的像冲去,但像上的表情对他并无同情。他又连说带怒冲向史班塞那边去,但史班塞对他也冷漠异常)抱歉,欧克。但是人对于社会的容忍是有限度的。你知道,我并不是个冥顽不化或心存偏见的人。你知道我还是个平民阮士登,有人做了很少的事,却得到了许多美名,就因为我总是凭着良心本着自由和平,而他们却去讨好教会和贵族。怀特菲尔德和我就因为我们的新见解一而再地失去机会。但我可与无政府主义和自由乱爱那一类的东西划清界限。倘使我是安的监护人,那她必须知道她对我的责任。她必须禁止田纳到她家里;你也必须如此。(侍婢又回来。)
欧:但是——
阮:(注意他的仆人)嘿!什么事?
婢:田纳先生要见你,先生。
阮:田纳先生!
欧:杰克!
阮:好大胆的田纳,要见我!对他说我不能见他。
欧:(被伤害地)我很难过你这样拒绝我的朋友。
婢:(沉着地)他已不在门口了,先生。他在楼上会客室和阮小姐在一起。他是和怀特菲尔德夫人,安小姐,鲁宾森小姐一同来的。(阮士登的感觉真是难以言宣。)
欧:(咧嘴而笑)那正是杰克的举动,阮先生。即使您要拒绝他进来,也须见他一面。
阮:(带着强抑的怒气用力地说出他的话)上楼去请田纳先生好好下来。(侍婢走出去,阮士登回到壁炉边,好像把它当作堡垒一样)我觉得他是鲁莽的讨厌鬼——哼,也许这就是无政府党员的态度,我希望你喜欢他们。安同他一块!安!一个——(他说不出话来了。)
欧:是的,那也是令我惊讶的。他平常非常的怕安。这其中必有缘故。(约翰·田纳突然开门进来。他还太年轻不能形容为有须的成年男子,不过到了中年,他是会变成那种样子的。他仍然有青年苗条的体态,但这种年轻并非他有意做作的结果。他的大礼服可以适合一个首相的身份。他挺胸抬肩,头部高昂,威仪堂堂,他的头发像马鬃,一大束淡褐色的头发从高耸的前额向后披过去,他的形象与其说是像英勇的朱比得,不如说是像风雅的阿波罗。他口才流利,性情浮躁,而容易激动[注意他哼着气的鼻孔,和炯炯有神的眼睛],像有点生气的样子。他的服装也是很考究的,不是因为喜欢鲜艳华饰的虚荣,而是因他对一切事情都抱有认真慎重的观念,像他去拜访人家,也像在举行结婚典礼或破士仪式。他是个敏感,脆弱,夸大而热心的人,假使没有一点幽默感,他是会流于夸大狂的。
恰巧现在他的幽默感不见了,说他是受了刺激,也不为过。因为他的情绪时时都在此种状态中。他现在正在张惶恐慌之中,他直向阮士登冲去,好像决心要在炉前毯子上射死他。可是他从口袋里掏出来的不是手枪,而是一张文件,他把文件朝着阮士登的愤怒的鼻子下丢去,一边叫——)
田:阮士登,你晓得这是什么吗?
阮:(傲慢地)不晓得。
田:这是一份怀特菲尔德的遗嘱。今早安拿到的。
阮:你说安,我想是怀特菲尔德小姐吧!
田:我说我们的安,您的安,泰威的安,现在,上帝帮我,是我的安!
欧:(站起来,面色苍白)你什么意思?
田:什么意思!(他拿起遗嘱)你晓得这张遗嘱上指定谁做安的监护人?
阮:(不客气地)我相信是我。
田:你!你和我。唉!我!我!我!我们两个人!(他把遗嘱丢到写字台上。)
阮:你!不可能。
田:这是太可怕的事实。(他倒在欧克泰威斯的椅上坐下)阮士登,设法解除我的责任吧。你没有我那样了解安。她会犯有身份的女人所犯的一切罪过。她会辩解每一种罪过说是监护人的意思。她会把一切过失都推到我们身上。而我们根本无法控制她,情况将比二只老鼠管一只猫更惨了。
欧:杰克,我希望你不要把安说得那样。
田:这个人爱上了她,那是更复杂了。哼,她也许会抛弃他,就说是我不允许他,或者是嫁给他,而说是你命令她。我告诉你吧,对于我这个年纪,我这样个性的人,这事真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打击。
阮:让我看看那张遗嘱。(他走到写字台边拿起遗嘱)我不相信我的老友怀特菲尔德会这样的不信任我,而要我和——(他读了遗嘱,现出失望的表情。)
田:这都是我自己弄出来的,真是可怕的讽刺。有一天他告诉我要请你做安的监护人,我就像呆子一样,和他争辩不该把一个年轻女子交给一位思想陈腐的老头子保护。
阮:(愕然)我的思想陈腐!
田:对极了。我刚完成一篇文章叫做“打倒老朽当权的政府”。我有充分的理论和说明。我说最适当的,是结合老人的经验和年轻人的活力。我可以和你打赌他一定是相信我的话而把遗嘱改了——上面的日期是在那次谈话后的两星期——指定我和你做共同的监护人。
阮:(脸色苍白,坚决地)我拒绝做这件事。
田:那有什么好处?我从瑞奇蒙街一路来都拒绝,但安一直说她只是一个孤儿呀,又说她不能要求那些她父亲在世时喜欢到她家里去的人来照顾她呀。那是她最新的把戏。一个孤儿!使我好像听见一艘装甲舰在风浪当中求救。
欧:那是不应当的,杰克。她是一个孤儿,你应该帮助她。
田:帮助她,她现在处在什么危险中?她有法律保护她,她有社会的同情支持她,她有许多的金钱而没有良心。她所需要我的是要我担负她的一切道德责任,牺牲我的品格去做她所喜欢做的事。我不能管理她,她能够尽她高兴来危害我。我就好像做了她的丈夫一样。
阮:你可以拒绝接受这个监护权。我一定拒绝和你共同接受这个责任。
田:是的,但她将怎么说呢?你知道她对我说了些什么呢?她说她父亲的意思她认为是神圣的,她会当我是监护人而尊敬我,不论我是否接受这种责任。拒绝!当一条大蛇盘绕在脖子上时,你也能拒绝吧。
欧:这种话未免太使我难堪了。
田:(起身到欧克泰威斯那边去安慰他,但依然悲叹着)倘使他要一个年轻的监护人,为什么不选泰威呢?
阮:是呀!为什么不?
欧:我可以告诉你,他曾经试探过我。但我拒绝这种委托,因为我爱她。我不能让她的父亲强迫我做她的监护人。他也将这件事对他女儿说过,她说我是对的,你晓得我爱她,阮先生,杰克也晓得的。假使杰克爱上一个女人,无论我怎样不喜欢她,我也不会当他的面将她比做一条大蛇的。(他坐在半身像中间的椅子上,将面孔转向墙壁。)
阮:我不相信那张遗嘱是写在怀特菲尔德神智清醒的时候。你承认那是受你的影响而立的。
田:是受我的影响,你应当大大的感谢我。他留了二千五百磅酬劳你。他给泰威留了五千磅,给他的妹妹留了一笔妆奁费。
欧:(又流下了眼泪)啊,我不能拿它,他对我们太好了。
田:你拿不到这些,我的孩子,倘使阮士登不承认那张遗嘱。
阮:嘿!我想你已使我进退两难了。
田:他留给我的只有安的道德责任,因为我的钱已经够多了。这可以证明他神智是清楚的,不是吗?
阮:(冷酷地)我承认。
欧:(起身从他隐避的墙边走来)阮先生,我想你对杰克有点误会了。他是个高尚的人,不会做卑鄙的事——
田:不要说,泰威,你使我受不了。我不是高尚的人,我是被死人打败的人。泰威,你一定要娶她,从我的手里带走她。可是从前我是全心全意想从她那里救你出来的!
欧:啊,杰克,你是说从我最大的幸福里救我出来。
田:是的,终生的幸福。倘使只有前半小时的幸福,泰威,我也愿尽我所有替你买来。可是终生的幸福呀!没有一个人能够忍受,这必然是人间的地狱。
阮:(暴躁地)一派胡言,说点有意义的话。要不然,和别人瞎扯去。我还有要紧的事,才没时间听你的谬论。(他加速脚步走到他的桌边,坐回他的原位。)
田:你听他,泰威,在他的脑子里没有一个思想是1860年以后的。如果没有另一个监护人的话,我们一定不能把安交付给他。
阮:我以你蔑视我的人格和我的见解为傲。我相信你的见解已经表现在你的书里了。
田:(急忙到桌边)什么!你有我的书!你对它看法如何?
阮:你以为我会看这样一本书吗?
田:那你为什么要买?
阮:我没有买,这是一位很傻的女子送给我的,她似乎赞成你的意见。我正要丢掉它,欧克泰威斯就来了。如果你不反对,我现在就要丢掉它了。(他拿起书用力地丢进废纸篓里,那种粗暴的变动,使田纳倒退了数步,以为是向他的头上丢来。)
田:你也跟我一样没有礼貌。好吧,这样倒省得客套了。(他又坐下)对这遗嘱你预备怎样办?
欧:我可以提供点意见吧?
阮:当然可以,欧克泰威斯。
欧:我们是不是忘了,安对这件事也许有点意见呢?
阮:我很想在各方面参照安的看法。但她只是一个女子,是一个年轻,而缺乏经验的女子。
田:阮士登,我开始同情你了。
阮:(激怒地)我不想知道你对我的感觉如何,田纳先生。
田:安会做她所喜欢做的事,并且,她还会强制我们叫她这样做;万一做坏了,她又会怪罪我们。既然泰威想看她——
欧:(腼腆地)我不想,杰克。
田:说谎,泰威,你想的。到客厅请她下来,问她要我们怎么办。赶快去,泰威,去接她。(泰威转身离去)不要太久,因为我同阮士登之间的紧张关系会使时间格外难过。
(阮士登双唇紧闭,一语不发。)
欧:不要理他,阮先生!他不是认真的。(他出去。)
阮:(非常郑重地)田纳先生,我从没有碰见过像你这样厚脸皮的人。
田:(认真地)我晓得,阮士登。可是我还不能完全克服羞耻心。我们生存在羞耻的环境中,我们对周遭一切真实的东西,都觉得羞耻。羞耻我们自己,我们的亲戚,我们的收入,我们的口音,我们的见解,我们的经验,就好象我们以赤身裸体为耻一样。哎呀!亲爱的阮先生,我们羞耻步行,羞耻乘公共汽车,羞耻雇两轮马车来代替四轮马车,羞耻只有一匹马而以两匹马代替,羞耻用园丁来代替马车夫和侍从。一个人顾忌的事越多,名望也越大。哼,你羞耻买我的书,羞耻读它。你惟一不以为耻的事,就是没有看我的书就批判它,而这些作为只表示你以有非正统的见解为耻。可是你看看,因为我公正的教母保留羞耻这种天赋的结果,我有一个男子所可能拥有的一切的美德,除了——
阮:我很高兴你如此彻底地分析你自己。
田:你的本意只是你认为我应该以谈到我的美德为羞,你不以为我拥有这些美德。你清清楚楚地明了我跟你一样是个清醒、高尚的公民,私底下我是忠实的,而在政治道德上我更为诚实。
阮:(触到他的最敏感的一点)我反对这点。我不许你或任何人只以英国人民的一分子来看待我。我讨厌他们的偏见,我也攻击他们的小器,我要求让我自己有评定自己一切的权利,你自以为是一个前进的人,我告诉你吧,在你没有出生以前,我已经是个前进的人了。
田:我知道那也是从前了。
阮:我现在也跟以前一样的前进,我不许你说我已经收旗投降了。我现在是比从前更为进步,我一天天在进步中。
田:只是年纪一天天增长了,波隆尼亚斯。
阮:波隆尼亚斯!那么,你是哈姆雷特了。
田:不,我只不过是你前所未见的一个厚脸皮的人,那是你观念中最无可救药的人。当你要骂我时,你应问你自己,以一个公正诚实的人的立场,你能用什么最坏的名称说我呢?窃贼,说谎者,伪造者,奸夫,假证人,贪食者,醉鬼?这些名称没有一个适合我。你只好再退回去说我无耻。好,我承认,我还觉得庆幸,因为假使我也以我的真诚为耻时,那我也就成为像你们一样的笨伯了。培养一点厚颜吧,阮士登,那你会成为更有声望的人。
阮:我没有——
田:你不希望有这种狼藉的声名,天啊!我早晓得你会这样回答,正好像我晓得放一枚钢板到自动贩卖机中会有一盒火柴出来一样。你是耻于说别的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