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三月份又下了一场雪。可能是春天已然来临的缘故,雪下得很大,却并没有坐住。然而气温忽地又降得很低,树梢上挂着修长的冰凌,街道上积满了肮脏的雪水,过往的行人时不时伸出手来,捋着头发上或是眉毛上结起的霜花。天空依然乌青着,膨胀着,像酝酿着更多内容的一面肚皮。
因为天气的原因,没有案子的时候,我就躲在西城分局刑警队的宿舍里,靠着窗户,望着窗外,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打发着时间。我等着天气转晴,我等着天气转暖,我等着一个好天气,好继续到电视台去找李金枝,然后恳求她留在省城。我心里明白,实际上天气并不是我畏惧的理由,我真实的畏惧窝在心里,疮疤一般不敢示人。
见过舅舅以后,我是一直去着电视台的。我的心里抱着幻想,我总想着李金枝会回心转意,同我一起留在省城的。事实上,在此期间我还缠过舅舅几次,舅舅在哀叹过后,已经答应我可以先见见李金枝了。可是李金枝态度坚决,一次次地粉碎着我的计划。
你的决定是正确的,可我不愿意留在省城!最后一次去劝李金枝,李金枝还是很倔强。说这话时,李金枝的眼睛漂亮地睁着,看我,眼角还平静地勾出了一抹微笑。
李金枝的话就像淌过草丛默默远去的一线溪流,让我失落转而茫然,我忽然可怜起李金枝了。我说,金枝,我是爱你的,所以我不愿意你回到镇北!
李金枝的眼睛里也针锋相对地蓄进了怜悯,来志,我也是爱你的,所以我为你留在省城感到高兴。
跟李金枝相爱以来,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这个“爱”字。因为情不自禁,这次我们说“爱”之后,又拥抱于一起——在我几乎一天一次去电视台劝说李金枝的行程中,我们之间发生过很多次的拥抱,可是,我渐渐地听不到李金枝的喘息和心跳了,李金枝的嘴唇也像落在我唇边的一片雪花,没有了温度,没有了力量,没有了热情,虽然她每每总还做出投入的样子。
说实在的,我却是离不得李金枝了。我曾经多次在脑海里勾出封姑沟的印象,回忆着家乡人老者风霜少者幼稚的脸,想象着自己留在镇北或是封姑沟工作该是怎样的状况。我想用我的回忆和想象来感动自己,说服自己,让自己留在镇北县,留在封姑沟,和自己这倔强的爱人留在一起。可是,所有的画面都模糊着,让我烦躁,让我眩晕,让我白天做事魂不守舍夜里做梦万劫不复。同学们已经开始用羡慕的眼光看我了,舅舅已经开始为我在省城活动了。我妈也打来电话,说王家洼所有的人都希望我留在省城,包括我友道叔和李金枝她妈。李金枝她妈对她女儿的去向并不表态,她大度地说,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决定吧。
可谁来劝劝李金枝呢?
不待天气晴利索,这一天却意外接到了李金枝的一个电话。当值班的一个同学冲着楼上喊我名字的时候,我还以为又是舅舅的电话呢。舅舅这些天总是打来电话,为这个单位要盖房那个单位待遇好之类的事,每每征求我的意见,我心不在焉,当然也拿不出很好的热情去接这些电话。
可这个电话却是李金枝打来的。听到李金枝的声音,我心头一热,我心里猜测着李金枝一定是翻看了什么名人名言,或是又听到了什么感人的歌曲之后,改变了主意,答应我留在省城了呢。我生怕自己听错了,竟一遍一遍呼唤着李金枝的名字。李金枝起初也是在一遍遍地叫着我的名字,可是,几声之后我听出来了,李金枝叫我并不是对我呼唤她名字的动情回应,却是对我喜出望外情绪的一种制止,一种断喝。因为最后的“王来志”三个字斩钉截铁,竟如箭一般射了过来,就连值班室的几个刑警也都听到了,他们好奇的目光也都箭一般射了过来。
我听到了李金枝紧张的喘息声。我在一瞬间否定了自己美好的判断,随即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李金枝说,东城分局抓获了一名逃犯,是个孩子,却是“1·17”杀人案中陈选民的同案犯。这孩子叫王浩志,也是镇北人,却死活不肯讲家庭住址和成员。李金枝说,他们已经采访了办案人员和这个孩子,晚上八点的《终点站》将会播出。李金枝语气沉重,她说这孩子的眼睛还真像友道叔。李金枝让我晚上也看看电视,但愿她的判断是错误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挂掉的电话,也不知道是怎样在值班室的电视机前挨到了八点。
我不相信这个后生会是浩志。我无法把浩志跟陈选民联系起来。可是,我的双眼却紧盯着荧屏,双手也几乎嵌进了沙发里。《终点站》千篇一律的序幕终于在我眼前拉开:一辆警车呼啸着向远方驶去;一队警察潇洒地从警车上跃下;一名窃贼狼狈地摔倒在地;一副手铐庄严地戴在了罪恶的手上……
《终点站》的音乐永远是刺激的,画面永远是劲爆的,主持人的声音永远是嫉恶如仇的。可是这一次,主持人在嫉恶如仇之后,画面深处走过来一个后生,敦敦实实却踉踉跄跄;后生戴着手铐,穿着囚衣,却还满不在乎抬着头;后生的脸被处理成一块一块的“马赛克”,可还是能够看出一个壮实少年的轮廓。
我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这莫非真是浩志——离家半年让我找了半年被我友道叔想了半年的我的堂弟?我的心跳加剧了,我的呼吸急促了,我的手心里渗出了汗。我还不肯相信这是浩志。可是,那个手持麦克风的记者开始问话了,那张布满“马赛克”的脸开始说话了——我听到了熟悉的、依然带着稚气的那个封姑沟少年的声音。
“马赛克”下正是浩志。
浩志一直都是在省城的。说起来,应该是他把那柄刻着三娃名字的斧子,深深扎进封姑亭立柱上的那天下午,他就扒上了开往省城的班车。
浩志心里要么窝着仇恨的火焰,要么藏着远大的志向,已经没有人能够知道了。可是,浩志架不住饥饿,而饥饿可以消灭任何人的任何仇恨和志向,把他还原成一个原始的生命。浩志开始在省城谋生。浩志谋生的手段先是在垃圾堆里捡拾可用的食品,继而是偷。在认识了更多的来自不同地方的偷窃少年之后,浩志便开始抢了——我更加相信那个抢劫之后猴子般蹿进深巷的后生就是浩志。
浩志是幸运的。一次,浩志在拽走了一名妇女胸前的项链之后,被一个男子撵上并且抓住了。这个男子抡起的拳头在空中停住——他从一个外地少年的眼睛里获得了一些启发。男子收留了浩志。男子很喜欢浩志,他让浩志在自己的厂子里干活,每月发给浩志工钱;他常常把浩志领到家里,跟浩志共进午餐;他练功的时候——这男人是自小练武的,也手把手教了浩志的功夫。他还把浩志介绍给他的朋友们,其中就包括陈家寨村的陈选民。
浩志却也是不幸的。浩志的不幸就是从认识陈选民开始。陈选民看不惯陈家寨的村主任陈民娃,陈选民要杀了陈民娃。陈选民老奸巨猾,他知道他不能亲自去杀陈民娃,他也不能让他的那些武把式朋友去杀陈民娃。都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他和他的任何一个朋友的异常举动,都可能引起陈民娃的怀疑。陈选民就想起了浩志。我的堂弟浩志,虽然才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稚气未脱,毛未长全,可却魁梧结实,身手矫健。
陈选民暗中给浩志指认了陈民娃——后来我就猜测,那天晚上草琴看到的,从陈选民家风风火火跑了出去的那个后生,应该就是暗中认过了陈民娃的浩志。
祭灶的前一天傍晚,陈选民知道了陈民娃要到“醉不归”吃饭。天赐良机,不可错过,陈选民就叫来了我的堂弟浩志。陈选民给了浩志一把匕首,又给浩志留了家中的电话,还给了浩志几千块钱。陈选民让浩志事成之后给他来个电话,然后离开省城,远走高飞。那天晚上,陈民娃开车离开了陈家寨,却不知浩志就坐着出租车跟在了后面;陈民娃进了“醉不归”的大门,却不知浩志就躲在对面的门房里看着自己;陈民娃吃完饭绕到酒店的后面去撒尿,却不知浩志的匕首已经架到了他的脖子根。
浩志一刀要了陈民娃的命。浩志要给陈选民打电话,却意识到陈选民留给他的那张纸条,可能在掏匕首的时候落在了现场。浩志慌了,他没敢远走高飞,而是回到了陈选民的家。浩志给陈选民讲他把陈民娃杀了,陈选民很激动,竟捧着浩志的脸亲了起来;浩志又给陈选民讲,他把那张记着电话号码的纸条落在了现场,陈选民不再激动了。陈选民开始叹气了。陈选民叹着气,又亲了浩志,然后把浩志推出门外,叮咛他赶快离开,永远都不要再来省城了。浩志不愿走,浩志流着泪说,陈叔,我对不起你。陈选民也流泪了,是叔对不起你。
第二天,东城西城的刑警们,包括我,联手将陈选民抓获归案。事隔两个月,在一次全市大清查的行动中,浩志因为没有身份证,更没有暂住证,被东城分局留置审查。浩志交代了自己的犯罪事实。
《终点站》节目结束了。《终点站》三十分钟的播出时间对我却像是一个世纪。值班室里的一名刑警抢先把电视节目调成了《家有儿女》,另一名刑警却执意要看《重案六组》。两名刑警互相诋毁着对方的观赏品位和档次,声色激动却也不乏幽默。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默默地走出了值班室。
不知不觉我遛到了大街上。我找了一处磁卡电话,跟李金枝通了话。我苦笑着对李金枝说,金枝,以后我再也用不着去找浩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