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娃说，祭灶那天，陈家寨村村长被害，哀乐弥漫，人声鼎沸，竟勾起他对我友道叔的回忆。三娃预感着警察们此时此刻正挨家挨户地搜捕或挨家挨户地调查，他的脑后就又有了枪声。三娃想起朱红答应那天要给他俩开工资的，三娃就对草琴说，今天我不写歌了，咱去领工资。然后，晚上回来祭灶。
草琴说，祭灶那天，陈家寨村村长被害，哀乐弥漫，人声鼎沸，也勾起她对友道叔的回忆。草琴觉得灵堂前的那张照片就是我友道叔，而她，就是跪在灵前哼哼唧唧的那个胖女人。草琴就对三娃说，好，咱不在陈家寨呆了，咱去买了麦谷稻菽，然后，晚上回来祭灶！
祭灶那天早晨，陈家寨的空气中渗满了哀乐与哭声。那空气涌进了人的肺腑，便形成一种森冷，一种沉痛，挥之不去，如影随形。谁杀了陈家寨的村长民娃子，陈家寨人众说纷纭，议论不休。草琴想着自己的经历，就觉得凶手更像村长的婆姨——那个跪在灵前哼哼唧唧的胖女人。胖女人表面上在哭，心里恐怕也另有奸情。胖女人披麻戴孝守在灵前，左携犬子，右扶幼女，看起来既让人羡慕，又让人生厌，既让人怀疑，还让人心酸。
草琴神思恍惚，脚步飘然，半年光景，如梦一般。半年以前，王家洼村，一个男人也被人害了。凶手一共两人，一个就是他本家的侄子王三娃，还有就是他自家的婆姨高草琴。半年前，那随着奸夫跑了婆姨的男人谁人缠孝吊唁，灵前是否孤单？那没有音响放不出哀乐的王家洼是否响过悲哀的唢呐，奏了伤心的三弦？那拖着病腿重建了封姑亭的男人是否收到如海的花圈，漫天的纸钱？谁去安慰那哭着的娃，谁去耕种撂荒的田？封姑沟小学谁人教娃把书念，王家洼官窑谁再挥笔来募款？半年以前，王家洼村少一人，封姑亭外添新坟。半年的时间，坟里人尸骨可曾化，冤气可曾消，坟头荒草可曾除，墓前石碑可曾竖？半年时间，未亡人却随了奸夫，来到大世界，见了大世面，日看车水马龙，夜闻美妙歌声。就连凑不上席面的三弦琴，如今也获得了灿烂的生命——可怜的冤死鬼你听着，就连我高草琴，如今也是随了三弦，登台演出，老曲新唱，掌声连连。
草琴神思恍惚，脚步飘然。
村口，“陈家寨”三个字折射着阳光，分外耀眼。门楼下的民工们，三四个在打扑克，赢小钱；五六个在打嘴仗，谝闲传；七八个在打瞌睡，晒暖暖。他们身上衣薄裤单，他们卖不出工，挣不上钱，他们被人吆喝被人传。但，人家脸上却总是春意盎然。人家妻贤夫祸少，人家儿女绕堂前，人家秋粮都进柜，人家心里没负担。过不了几天，人家收了家当，备好盘缠，携妻带儿，回家过年。陈家寨村的客，只剩下冤家王三娃，只剩下罪人高草琴。
草琴站在村口的门楼下，盯着一个打牌的民工发着呆。那民工手气差，总是输，从口袋里掏出五毛掏一块，掏完一块掏两块。那民工掏钱时的动作很吝啬，掏钱时的表情却很随便。每输一次钱，笑容总要从他的嘴角绽开，然后放射到整张脸上。那笑容像一朵执著的菊花，开了谢，谢了开，让草琴乍看眼熟，久了心酸。
三娃说，草琴姐，走！
三娃站在村口的门楼下，盯着草琴发呆。三娃像是草琴的一个保镖。
走！草琴应着，回过神来。
草琴拖着脚步顺着道沿往前走，三娃跟在后边踢着一块小石头。草琴不敢回头看三娃，三娃不敢抬头看草琴。他们都怕四目对视，会在对方的脸上看到惊恐，看到畏惧，看到罪恶后的羞耻，看到孽情后的掩饰。
草琴这个文盲，后来对我说了句很哲理的话。草琴说，那一天，她从陈家寨出来，经过了村主任的灵堂，又经过了人力市场，她真的信命了。草琴说，不管是啥，原来简单的东西才是最美好的。
陈家寨门前的大路叫做迎宾大道。那天，草琴跟三娃，就顺着迎宾大道一直往前走，看似毫无目的，又好像目标坚定。他们路过一个市场，市场很大，很嘈嚷，像是封姑沟的骡马大会。草琴先是在大门外驻足，思量，接着就进了市场。市场内商品丰富，琳琅满目。草琴绕过蔬菜区，绕过肉食区，再绕过小商品区，草琴时而神情索然，时而两眼放光。草琴走到一家卖粮食的商店旁，大米白生生，小米黄亮亮，高粱红艳艳，包谷金灿灿。草琴能认出，那包谷，冰清玉润，颗粒饱满，提醒她今年一定是个丰收年。草琴冲着那只包谷口袋淡然一笑，又要走开。三娃想叫住草琴，却终究没喊。三娃把每样粮食都称了二两，然后撵上草琴，草琴姐，晚上祭灶哩！
他们继续走，草琴在前边，三娃在后边。他们走到了人民公园。
来到省城后，草琴还从来没有去过公园。三娃曾向朱红打听省城哪个公园最好，却遭到了朱红的耻笑。朱红说现如今只有农民才去公园。三娃把朱红的话向草琴重复了一遍，从此就放弃了游览公园的打算。
此刻，已经来到了公园跟前，两人又忘记了忌讳，折身走了进去。人民公园并不大，假山造作，林木萧索，湖水冻结，亭阁残破，寒鸟与残叶齐飞，风景并雾天一色。假山顶，大树下，冰面上，亭阁旁，坐着一些安静的恋爱者。没有好风景的恋爱者，更像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几株洋槐下，鲜活着一片绿色，落叶陪衬更显葱茏，清风徐来更显活泼。
草琴姐，快看，毛儿草！三娃打破了沉默。
草琴眼睛一亮，又暗了下去。草琴回头去看三娃手上的三弦琴。没了草人儿的三弦琴光秃古怪，单调落寞。
草琴姐，早知道这地方有毛儿草，你就用不着去围猎场了。
从围猎场回来后，几天以来的演出，草琴的情绪很难调动，精神很难振作。这会儿，在这无人管理的人民公园，在这落叶铺盖的偏僻角落，四处为家的毛儿草种子，趁人不备，随风散落，钻出坚硬的土壤，钻出厚实的落叶，拔节抽穗，繁衍生息，挺拔着生命，蓊郁着景色，似在传递着封姑沟的信息，又像摇曳着三弦琴的韵律。此情此景，草琴应该冲动的。三娃等着草琴冲动起来，踏着落叶，飞进草丛，闻着草香，采着草穗，然后，捧着一怀毛儿草向他微笑。可是，草琴忧伤地望着三弦，还是一动不动。
离夜总会上班的时间已经不多，三娃的心中就蹿着一团火。可三娃还是窝着性子，不动声色。三娃退着身子引导着草琴：
草琴姐，来呀！
三娃跑到洋槐树下，薅下一绺毛儿草，扬在空中挥舞着：
草琴姐，来呀，你给咱抽穗儿，我给咱编人儿。
草琴挥起袖口擦了眼睛，还是打起精神，迎了上去。
那天下午，人民公园的洋槐林，又多了一对安静的恋爱者。一片片枯叶飘落，一阵阵北风萧瑟，一声声飞鸟惊愕。时间飞逝，草琴跟三娃却始终沉默。草琴一根根抽着草穗穗儿，三娃一根根编着情人人儿。草人儿编好了，系在了琴头上。风中抖瑟的小人儿，就像封姑亭下要好的那对男女，手脚交错，缠绵悱恻；佩带了情人儿的三弦琴，就像T型台上载歌载舞的王三娃，青春焕发，信心十足。草琴拾起了身，抬起了头。草琴的眼泪流着，脸庞上画出一株干洋槐。草琴想用一捧毛儿草遮起脸，可身子一软，陷没在草窝中。
三娃四周张望，心如击鼓。三娃看过腕上的手表，就撂下三弦，扑进了草丛。三娃把草琴拦腰箍紧，用嘴堵住了草琴的哭声：
草琴姐，你不要这样，咱早都离开了封姑沟。那死了人的村子叫陈家寨，不叫王家洼；那被害了的人叫陈民娃，不叫王友道！
后来审讯三娃时，三娃说，那一天，是他跟草琴的最后一次做爱——刑警们惊讶于三娃如何会使用“做爱”这个词，三娃很不屑，说来到夜总会他就学会了的。三娃说，那一刻，天做房，地做床，风做被，树做帐，被滚倒的一片毛儿草，就是封姑亭下的那片诱人的草场。蒋刑警听罢，笑着说，你们的人性中总在闪耀着野性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