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大夫又被请到了王家洼。谢大夫知道友道叔中了毒,也知道草琴跑了,脸就很严肃地往下拉。
谢大夫照例给友道叔号了脉,又翻起友道叔的眼皮用手电照过,再用手捏了友道叔的两腮,暴露出友道叔的舌苔来看。末了,谢大夫还伸出一指,抹了友道叔枕边一处黏稠的血垢,送到鼻孔跟前闻。
谢大夫说,还好还好,没有大碍的!
围观着的王家洼人似乎如释重负,却又怕谢大夫是在卖关子,就更想知道怎么个“没有大碍”,谢大夫却不吭声了。我爷明白了谢大夫的意思——草琴不在了,谢大夫怕家里没钱。我爷慌忙向我妈讨了二百块钱,折起来递给谢大夫。谢大夫就笑着说不急,伸手把我爷拉到一旁:
患者吉人天相。幸得患者痼疾未愈,胃寒脾虚,而那药——我猜测该是鼠药的——却是热性。这胃经不住一激,就反射性呕吐起来。兴许还是好事哩,这一吐,那肚子里的沉疴浊气也一并吐出来。只是王老师身体太虚,更需要进补的!
虽然听不大懂,可看着谢大夫头头是道的样子,王家洼人也就放心了。谢大夫叫一个后生跟他去取药,屋里的邻居也都相继离了友道叔家。
我的法医学知识并不支持谢大夫的观点。书上说的鼠药,大多是“三步倒”,其成分主要是磷化锌。磷化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动物中枢神经并损害动物血管壁的剧毒,服后会快速出现恶心、吐血、头晕、昏迷、发热、抽搐等症状,最终导致动物死亡。暑假归来,知道友道叔鼠药中毒,我就一直为他捏着把汗,我不大相信友道叔吞下的磷化锌真能被他悉数吐出。
可友道叔终究还是醒了。友道叔是在我回家的当天下午苏醒过来的。友道叔一睁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友道叔努力地想对我笑,却终于没笑成,就又闭了眼睛,嘴里嗫嚅着要说什么。一家人都围到了炕边,我也顾不得矜持,脱了鞋子上了炕,耳朵就凑到友道叔的嘴边。
我娃回来了!友道叔说。
这是王家洼人的一句传统问候语,它遗产一样从古传到今,是任一个长辈都可以信口使用给每个晚辈的。我忽地感动起来,心里绞痛,眼泪也忍不住了。
我回来了,二大!我把友道叔称起“大”来。
友道叔的脸上绽出两朵菊花,很浅很浅,又隐没了。
我心里更难受。友道叔书教不成了,婆姨跑了,自己又险遭不测,本该需要哭的,可他却挣扎着去笑。他哭怕被侄子耻笑吗?抑或他的侄子如今只该得到笑?
我想着该去安慰友道叔,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我的眼前就有了李金枝她妈的微笑,耳旁又听到李金枝的怨声。那一刻,缚在我身上的自尊蝉壳一样蜕去,我的心里竟涌出了一种尽职的冲动。我跪着伏下身,把嘴贴到了友道叔的耳边:
大呀,你好好养病,病好了就能去教书了。你上次见的那女子李金枝,她妈还想来封姑沟小学为你做饭哩!
我话没说完,炕下的王家洼人却已经啧出声来,有夸我仁义的,还有夸我是孝子的。我妈不再将李金枝她妈往友全伯身上拉扯,随着村民们的啧啧声,她也说这倒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友道叔闭着眼睛听,嘴唇抖着,说不出话来。
吃着谢大夫的药,友道叔的气色还真的好了起来。我的心里松泛了许多,竟觉出几天前扑到炕上与友道叔对泣的可笑来。当王家洼人还对草琴的毒杀亲夫耿耿于怀的时候,我几乎都要把草琴忘了,就连心头曾经闪出的报案的念头,也在一天天时光的消磨中化作乌有。
我参观了重修后的封姑亭,游览了我坍塌后的母校。峨冠博带的封姑亭雄奇壮美我装作不以为然,我以为然的却是王家洼人可悲的琐屑和执著;百废待兴的封姑沟小学肃杀萧条我也并不觉得意外,我煞有介事感叹起封姑沟教育业的落后和匮乏。但凡触目之处我就煽情地惊心,仿佛自己是个成就异域晚来归国的海外赤子,而不是一个刚进了两天城的农民儿子。
我不再为李金枝的计划感到难堪,相反,我还为这个计划的即将实施激动不已。我终于在家待不住了,就决定早些返校,以便跟李金枝商量行程。
离开家,我去跟友道叔道别。友道叔已经恢复了许多,见我要走的样子,友道叔想说话却又说不出,只是期待地看着我。我明白友道叔的意思,就一笑,却下意识地拿捏了腔调,叔你放心,我一回学校就先给你办这事。我又把“大”改回为“叔”了。
友道叔也笑,言语中俨然已经教开了书,眼看要开学了,教室却还塌着,不知道啥时候能建好。
我说,叔你放心,等学校一建好,我就把李金枝她妈接过来,无论如何你得先把病养好了!
我堆起笑容跟友道叔告别,友道叔脸红着,也笑给我一朵菊花。就在这时,我准备带出院门的微笑却凝住了,友道叔脸上的菊花也在一瞬间凋谢。
灶房门外,院子正中,正铁塔一般站着一个后生。后生蓬头垢面却是虎头虎脑,后生浓眉下的双目蓄着乌亮的光,箭一样射进灶房,让人发冷发怵。
后生却是我分别两年的堂弟浩志。和两年前相比,浩志高了却瘦了,似乎已成一个大人,颌下的喉结圆圆地突起,唇边也有了黛青的茸毛。
我娃回来了!友道叔试着去笑终于没笑出来。友道叔搭声说话竟已是泣不成声。
浩志肩上背着一个挎包,挎包鼓鼓囊囊,满是油污。友道叔哭出声来,那挎包的带子就从浩志的肩上滑下,落到他的掌中。浩志阴郁的眼睛已经红了,像在冒火。浩志提起挎包重重地摔在地上,就呼哧呼哧地喘开了气。被摔开了的挎包像个破了膛的死狗,肠肚一般滚出些花花绿绿的吃货来。
人哪!
浩志忽然暴叫一声,就往堂屋跑去。友道叔止住了抽泣,我也愣在了那里。灶房外传来撞门掀窗翻箱倒柜的声音。
人哪!
踉踉跄跄再折回来,浩志手里已提了把斧子。斧子方头阔刃,晃荡着,就有光线从刃边折射出来,像是一队亮白的蝴蝶飞进了灶房。
那斧柄上分明刻着“三娃”二字。我的心忽然在往下坠。浩志的冲动像是触了我恻隐的神经,我忽地就可怜起我堂弟来。然而转瞬间,我心里重又竖起法律那面旗帜了,我又意识到自己是一名法律大学生了,我就压住了内心的恻隐,言语中润色了威严:
浩志,不要胡来呵!
我冲出灶房,试图制止浩志。我抓住浩志的胳膊,就要夺下斧子。浩志并不看我,却用力别着胳膊,我就趁势又抱住了他的腰。浩志突兀的肩胛骨垫在我的胸前,我就触到他跳动的心脏和颤抖的肌肉,我还听到他脖子里有呜呜的喉音。
人哪!浩志喊。
浩志毕竟小我几岁,力气没有我大。他拗不过我,就转过头来瞪我。在我弟兄两人目光相遇的一瞬,我看见一张英俊的脸庞上一双燃烧着的眼睛,眼睛里装满了仇恨绝望和哀愁。我一下子松开了手。
浩志箭一样跑出了院门。我抚着自己被斧子划伤的手臂,心似乎也在流血。
后来李金枝责怪我,问我当初为什么没有拦住浩志,我没有吭声。我何尝不是一直在自责呢?浩志和我本是同根,我因为有了一段大学的教育跟一个成功的舅舅,想当然地有着光明的前途;可浩志呢?如果我连自己堂弟情感的正常反应都要自以为是居高临下地去限制,那未免过于自私了。
然而,浩志那天跑了以后再没回过家。第二天,人们在封姑亭的一根柱子上,发现了那柄刻着三娃名字的斧子。斧刃深深地嵌在桃木立柱中,是费了很大力气才被拔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