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在家时,我还翻看了友道叔的一份病历。那是谢大夫写在一页生字本上的文字。
按照谢大夫的说法,友道叔是“外遭风寒,内染湿邪,气滞血淤,筋脉不畅,肝气郁结,忧劳神散”。处方里,谢大夫给友道叔开了退烧的药,去湿的药,还有顺气的药,并且对熬制方法、服用顺序和剂量都有医嘱。
我妈说,谢大夫那天写完病历,念了一遍,王家洼人就都点头叫好,就连曾经吃反了药的友井大也说谢大夫看得准。友井大结婚后,婆姨一直怀不上娃,谢大夫就给友井大开了药吃。吃了谢大夫的药,友井大精神似乎大了,天天关了窑门守住炕,却总不见婆姨肚子大起来。又过了半年,友井大再去找谢大夫,谢大夫一问病情却吓了一跳,谢大夫说,那药是开给你婆姨吃的!
我妈还说,王家洼人之所以认为谢大夫诊得准,是因为友道叔除了遭受风寒以外,的确还是染了邪气的。王家洼人叫好的时候,眼睛就满院子踅摸,最终全部的眼光都落在了草琴身上。
谢大夫走了后,草琴去谢大夫的诊所买了药。一服药吃完,友道叔烧退了,精神却不见好。友道叔跟个蜡人一样躺在炕上,口鼻里发出重重的呼吸声。友道叔能睁开眼睛却张不开嘴,能听见人声却答不出话。草琴又找谢大夫开了药,小心煎了给友道叔喝。友道叔眼睛睁开了,能说话了,却还是虚弱。
草琴白天给友道叔做饭喂饭,熬药喂药,晚上就和衣躺在友道叔的炕头。草琴故意问着友道叔一些问题,然后再小心地接过友道叔的答话。草琴想着笑话去逗友道叔,提着封姑亭去夸友道叔,借着封姑沟小学去诱惑友道叔,说着浩志莲志鼓励着友道叔。草琴生怕友道叔话一停下来就会再次昏死过去。草琴恨不得今天让友道叔健谈起来,明天让友道叔端坐起来,后天就让友道叔的脸上绽出一朵健康的菊花,去迎接随时可能归来的儿子。草琴和友道叔互相迎合着,就像一对刚吵完架又想和好的邻居。
这一天,天实际上已经放晴。久违的日光直直地落下来,王家洼就像一张提高了反差的照片,光景变得鲜明起来。只是远望山峦和田野,却还蒸腾着水汽和雾霭。
友道叔躺在烧炕上,心却似乎出了门,上了封姑亭。友道叔问草琴,草琴,太阳出来了吗?草琴说,出来了。友道叔问,街道上还有积水吗?草琴说,水没了,但路还有些湿。友道叔就坐不住了。友道叔激动地指着地上的轮椅,似乎马上要跳上去。草琴,你把我推出去,让我看一看封姑亭!草琴面露难色,友道叔却又降低了标准,草琴,你可以忙你的。你把我推出院门,我远远地看一眼就行了!友道叔早已谄笑起来,就像一个要从老师那里讨来试题的中学生。
看着友道叔羸弱的样子,草琴的心动摇了起来,可脸上还是固执地表露着为难的神色。友道叔却不耐烦了,草琴,我现在真的是没事了,我能说话了,饭量大了,我甚至自己都能坐起来了!说着话,友道叔的两条细胳膊已经撑住炕,就要往起拾。草琴对友道叔的话信以为真,她笔直地站在炕边,双手抱在胸前,微笑的脸上却是饱含着鼓励和欣赏。
友道叔双臂撑得发抖,脸色涨得通红,感觉自己的身体沉重得如同一面砖墙。友道叔用着力,就流露出了微弱的呻吟,继而开始咳嗽,咳嗽的间隙却也不忘向草琴笑了一笑。当两张笑脸对望起来的时候,草琴却一下子变了脸。草琴看到,友道叔发力之后缓缓撑起的两条胳膊,就像遭了斧头砍击一样,猛地打过了弯。友道叔的头失重一般跟着落下,狠狠地砸到了炕沿上。
你看看,你看看!草琴扑到了炕上,扶住了友道叔。
友道叔不咳嗽了,却是闭着眼。草琴扶正了友道叔的头,就见友道叔的嘴唇翕动着,往外冒着粥样的污物。那污物擦去一茬又涌出一股,擦干净了,友道叔却又抽搐起来。
我的爷呀!草琴惊呼一声,跑出了院门。
那天,友道叔家里又乱了。院子里嘈嚷声脚步声开门关门声推桌子拉板凳的声音响成一团,如过兵走贼一般。越来越多的人,使用了越来越尖刻的腔调,询问我爷我奶,甚至直接质问草琴,已经被谢大夫救治过来的友道叔,该是遭受了怎样的磕绊和折腾,从而造成这第二次的昏迷呢?
谢大夫又被请来了。谢大夫给友道叔把了脉,便拿捏着腔调,不紧不慢地说,前头几次药吃了没有?我奶说,吃了,吃了!谢大夫问,效果怎么样呢?我爷说,好着哩,好着哩!烧退了,人都能说话了!
那咋弄成这个样子?谢大夫庄重的仪表下暗含着愠怒。
见谢大夫有些恼,就没人接他的话,我奶却呜地一下哭出声来。我奶的哭声很长,像火车的一声汽笛,远远地拖进了堂屋,关到了门里。有几个婆姨撵到堂屋去劝我奶,留在院中的婆姨们就揣度起友道叔的病理来。婆姨们不讲友道叔虚弱,不讲友道叔逞能,却说友道叔善良厚道,说友道叔忍气吞声,这让一旁的草琴先是不安继而委屈。更有婆姨大胆地分析,说友道叔的二次昏迷更像是有着人为的因素,一定蒙着很大的冤屈。草琴听不下去了,她头晕心慌,浑身发抖,就离开了灶房,躲到了别处。
婆姨们声音混杂起来,嗡嗡嗡嗡惹烦了谢大夫。谢大夫停止把脉,直起腰来,不说也不动。这时候,婆姨堆里探出一只头来,大家一看,却是我友全伯。从看守所出来后,一贯立端行正步履铿锵的友全伯变得蹑手蹑脚贴墙遛弯起来,曾经洪钟炸雷般的声音也变得拿腔捏调阴阳怪气了。友全伯先用眼睛瞪过了婆姨,婆姨们就捂起嘴不再吭声。友全伯又把手探进了友道叔的被窝,摸过之后就惊讶起来:
谢大夫,你摸摸王老师的下身——全湿了,像是尿!
把被子揭开!谢大夫专业地说,似乎在命令着身旁的护士。
谢大夫,男人生来一口奶水许愿,老去一泡尿水还愿,你看我这兄弟——
灶房里安静下来,大家都等着谢大夫的结论。几个婆姨也作出等待的样子凑过来,眼睛却盯向了友道叔的裆下。友道叔的病腿瘦骨嶙峋,像是写在床单上的一个瘦金体的“人”字,而他裆间的阳具却是出奇的雄壮,又像是一个黑体字的“中”。谢大夫若有所思,沉吟良久,婆姨们也跟着若有所思,沉吟良久。友全伯看不惯了,就直起身来,鼻孔里气咻咻地哼出了声,婆姨们这才红了脸,走开了。
谢大夫察看了友道叔身下的尿迹,又不放心一般重新给友道叔把了脉,然后就自言自语起来:
我看不会的!我再开副药,吃了再看。但是,鉴于患者体质虚弱,加之病情牵延,该准备的也是要准备了!
谢大夫走出友道叔家大门的瞬间,院子里再次炸响了锅。不同的是,在各样嘈嚷的声音中,多出了几路气冲霄汉的哭声。我奶在友道叔第一次昏迷的时候,曾经严厉呵斥过草琴的大放悲声,这时候,她也使用了和草琴一样的哭腔和气量,发自肺腑地尖叫出一声,我亲亲的儿啊!
草琴悄悄地靠在院墙外,听到了所有的喊声和哭声。当我奶的一声尖叫突然爆发的瞬间,草琴浑身瘫软,蜷缩在了墙角。这时候,梦里的那个白衣白裤的女人又在向她招手,向她微笑。草琴眼前一阵黑暗,感觉自己身体悬于空中开始坠落,无遮无拦,无依无靠。
然而黑暗中又有光亮远远地射来,一束两束,成百束上千束,交错闪晃,炽亮逼人,犹如白衣白裤的女人在把火搜物。光亮迅速占据了黑暗,却变成红色。继而褐色,桔色,继而殷红如血。那血红的色彩中,似乎有人物匆匆闪过:横琴放歌的三娃哭着,击刨灭烛的木匠怨着,操书弄句的友道叔笑着。血色里的王家洼人在号啕,在怒骂,在义愤填膺,在磨刀霍霍。
血色里草琴听到了一袭风声。那风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歌。草琴听着耳熟,风声像她触摸过的温暖,像她咀嚼过的辛酸。耳朵要是嘴,那风声就是一杯甘甜的醪酒;耳朵要是鼻子,那风声就是一捧飘香的山丹。可草琴却猜不透那是何时的香风,从何处飘来,又将会飘向何处。草琴心里一急,那血色豁然闪过,天地间又是蓝天与白云——草琴从短暂的昏迷中醒了过来。
风声还在草琴的耳旁呼呼响过,原来却是三弦的声音。
一声三弦却给草琴长了精神。草琴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办法离开三娃了,原来自己一直都在自欺欺人着。不管她曾经如何痛苦着权衡着下过决心,也不管这决心下得缠绵或是果断,她生命的铁索早已被三娃挽上了个死结,让她快乐时想要挣扎,挣扎时又能得到快乐,她的眼睛可以不见三娃,心里却贪占着三娃的席位,她的口舌喊着远离三娃,双脚又踏上了三娃的足迹。
三弦声召唤着,草琴撇下了友道叔,上了封姑亭。